許是因為那條舊圍巾,大風後的第二天,向苒忽然病倒了,她每次生病都這樣,毫無征兆又來勢洶洶,像株不好養活的弱苗,每年冬天都要讓人擔心一場。
沈柳拿來許多藥給她吃,有的卡嗓子,有的格外苦,向苒不願也逃不掉,被灌了一把藥片和黑湯水,塞進電熱毯暖過的被窩,很快昏睡過去。
她睡着了,卻能聽見四周的聲音,隻是那聲音像是隔着一層水,模模糊糊的。
她聽見沈柳在打電話,撒嬌地求着:“我外套都脫了,鞋子也換了,真出不去,你就去嘛,啊?快到小區了,别别,你慢點騎,現在回去取,也就十幾分鐘的事兒,姐,好姐姐,求你了。”
向苒驚醒,去拽沈柳的袖子,然而張開嘴卻說不出話,沈柳剛還握着的手機變成了糖葫蘆,她身上一身寒氣,似乎是剛剛到家,正一邊換鞋一邊把糖葫蘆遞給向苒:“饞死你,害我跑了兩條街,幾點了你媽怎麼還沒到家,哎呀,淨想着你的糖葫蘆,蛋糕忘取了。”
她說完,連忙去大衣口袋掏手機,向苒撲上去搶,手機摔在了地上,向苒慌忙撿起來往房間跑,原本站在門口的沈柳卻出現在客廳裡,穿着一身厚實的海馬毛家居服,懶洋洋地坐在地毯上,朝着向苒招手:“《惡作劇之吻》,看不看。”
向苒低頭,發現手裡的手機變成了遙控器,湘琴和直樹正在慶祝聖誕節,直樹帶回來一個蛋糕,明明是買給湘琴的,卻别扭着不肯承認,謊說是買給狗,還說蛋糕店隻有湘琴愛吃的巧克力味。
沈柳說:“好想吃蛋糕啊。”
客廳裡忽然出現了另一個向苒,她和沈柳并排躺在地毯上,晃着腿回應她:“我也想吃!等我過生日我也要買巧克力味的蛋糕,也要在上面放聖誕老人!”
沈柳咕噜咕噜坐起來:“我還真知道一家店,可以定制蛋糕,什麼樣子的都能做出來。”
“真的嗎。”向苒許願,“那我要湘琴同款蛋糕,一模一樣的!”
“可以啊,你求我。”
向苒沒骨氣的很,立刻撒嬌:“求你求你,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最好的小姨,小姨最好啦——”
客廳裡光線怪異,撒嬌的向苒和嬉笑的沈柳仿佛被裝在一個巨大的彩色泡泡裡,搖曳的光斑順着牆面流到地闆上,向苒站在不遠處,她手裡糖葫蘆和遙控器都消失了,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客廳裡的女孩還在喊小姨,聲音軟乎乎的,像是裹了糖霜,忽然,泡泡破了,最後一聲甜甜的小姨和另一聲氣憤的小姨重合到一起,向苒驚醒過來,窗外天色是暗的,她睡了一天一夜。
門口吵鬧的質問漸漸清晰:“你就是個小姨,我才是她爸,你有什麼權利不讓我見苒苒?”
向苒昏睡許久,此時燒退了下去,身上卻還是沒有力氣,頭痛、眼睛痛、嗓子裡像是有刀片,呼吸都帶着血氣,她費力撐着身子坐起來,慢慢拿過床頭桌上的玻璃杯。
窗簾沒有關,飛雪在月色映襯下飄向卧室窗戶,向苒靠在床頭,隔着一片黑暗和它們遙遙相望,窗外的世界很安靜,屋子裡卻傳來與寂靜雪夜格格不入的吵鬧。
是向良來了。
十一月了,眼看就要立冬,向良想帶向苒出去過生日,沈柳不肯,他就去學校找人,等到學生走光了也沒看見向苒,他忙打電話問老師,這才知道向苒病了。
向苒從小便這樣,雖說算不上體弱,但一到冬天,受了風寒,總是要鬧一場,四歲那年她高燒住院引起肺炎,打了大半個月的吊瓶,手背腫得像個饅頭,沈鶴心疼她,抱着她哭,向良背地裡也偷偷抹過眼淚。
聽說向苒高燒不退,向良自然是要來看望的,然而沈柳不準他進門,沈鶴已經去世兩年了,兩年來,有沈柳守着,向良從沒邁進過這間屋子。
窗外的雪下得極美,樓下傳來斷續的笑聲,咿咿呀呀的,似乎是有鄰居帶着孩子出來看雪。
向苒怕冷,又喜歡玩雪,小時候每次下雪都鬧着往外跑,爸媽怕她受涼,出門前總要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她裹起來,而後沈鶴抱着她,向良撐着傘,把雪捧到她面前給她看。
那時候她還很小,還是個可以被媽媽抱在懷裡的小孩子,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向良不肯走,被摔了門又砸開,站在門外在和沈柳倒舊賬,這兩年,沈柳不準他來家裡,每次見面,他都要去學校堵人,見了面也說不上幾句話,他想帶向苒去吃飯,去公園玩,或是回家看看向荏,沈柳都是不肯的。
今年夏天,他帶向荏回老家,提出要帶向苒一起,沈柳百般阻撓,說什麼也不肯讓向苒走。
可他是向苒的爸爸。
向良委曲求全這麼久,自以為罪行贖幹淨了,跑上門和沈柳對峙,一樁樁一件件講給她聽。
沈柳呸了他一臉吐沫:“回老家?你爸媽多少年沒見苒苒了,跟苒苒有什麼關系,有你兒子不就夠了嗎,你們家不是稀罕孫子嗎,當初在醫院,苒苒剛生下來,你爸媽就明裡暗裡擠兌我姐,這才幾年啊,都忘了?你腦子被狗吃了?”
向良嗆她:“你能不能好好說話,别一天天跟個潑婦似的。”
自打第一次見到向良,沈柳就沒喜歡過他,總覺他身上帶着一層油滑,看似真心實則假意,花樣頗多,貫會用糖衣炮彈讨人歡心,之前看在沈鶴的面子上她捏着鼻子忍了,現在是看他一眼就嫌煩。
“不能,我樂意怎麼說怎麼說,不愛聽你就趕緊滾啊。”
向良當然不肯,他今天定要把這件事說明白了,眼看寒假近在眼前,他心裡盤算着,要帶向苒回去過個團圓年。
“再怎麼說,我爸媽那也是苒苒的爺爺奶奶,是,他倆是喜歡孫子,但是也沒苛待過苒苒不是......”
“那可不,那二老見是個孫女,扭頭就走了,哪有時間苛待啊。”
“那你想怎麼樣,難不成讓我爸媽來給你磕頭認錯。”
床頭桌上的水涼透了,向苒喝下去,胃裡不舒服,似乎又要燒起來,她輕輕咳了幾聲,身上滾燙,像個火爐。
對門鄰居家推了下門,又關上,沈柳根本不可能言和,聽一句堵一句,向良的臉色越來越冷,終于道:“我告訴你沈柳,我是苒苒的爸爸,你再這麼不講理,我就把苒苒接回去,你要撒潑你就去撒,看到時候鬧到法院是誰下不來台。”
沈柳先是大笑,而後冷笑:“把苒苒接回去,王蘭蘭不得跟你吵翻了天?你要是能接早就接了,用得着在我這受氣,姓向的,你既然選了兒子,就别在女兒面前裝爹。”
向良被戳穿,不再提這一茬,轉眼又把話題繞回去:“甭管怎麼樣,今年過年,苒苒得跟我走。”
“你想都甭想。”沈柳冷哼一聲,“想見孫女,可以啊,什麼時候活夠了,苒苒去給他們哭喪。”
向良大罵:“你他媽嘴能不能幹淨點。”
“咣當——”
水杯掉在地上的聲響打斷了這場無休止的罵戰,沈柳連忙朝着屋裡跑去,向良緊跟其後,向苒躺的太久了,看東西有些眼暈,喝完水不小心把杯子摔在了地上,好在杯子是陶瓷的,沒摔壞,隻是冷水沁濕了床單。
沈柳咄咄逼人的氣勢煙消雲散,在向苒面前,她永遠是那個慈愛的小姨。
“醒了,還難受嗎,想喝水是吧,我去給你倒,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