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麼樣的紅色,向苒說不好,不是很亮,也不是很深,沒有雜色,但在陽光下又透着暖融融的感覺,她垂着眼回想,那條紅圍巾在視線裡跳來跳去。
“嗯......是襯得人膚色很好看的那種紅色。”
向苒皺着眉頭,好半天才下定論。
婆婆看她一眼,嫌她事多,屁股一歪坐到墊子上,拿過她織了一半的帽子動手改:“那我這兒沒有。”
找也不找,怪不得生意不好。
婆婆懶得管她,向苒索性自己爬上梯子翻找貨架,紅線球放在第三排,十幾團線擠在一起,看得人眼暈。
窗口的光打在向苒身上,向苒借着日光,一團一團耐心比對,店裡的線團顔色很全,可她看來看去,覺得不是太深就是太淺,有些發灰,有些又顯老,都不是江語喬圍巾上的紅色。
“挑剔。”婆婆不管她,卻看她,看完還要訓她。
她是顧客好不好,哪有訓上帝的哦。
然而上帝有求于人,是不能耍脾氣的,向苒細心比對完所有線團,抱着兩團顔色最接近的爬下梯子,乖乖請教:“您看看,有沒有比這個再淡一點的,但又比這個要粗一點。”
婆婆掀開眼皮,不看線團,隻看她:“買那麼多,幹嘛用,錢是亂花的喽。”
向苒便老老實實答:“做帽子。”
“你不是做了嗎,就一個腦袋,做那麼多幹嘛用。”
婆婆嘴上沒幾句好聽的,手上功夫卻很利索,一邊唠叨一邊起身,嘩啦啦扯開抽屜,又從另一側櫃子最下層拽出一個破帆布袋子。
店裡收拾趕不上糟蹋,東西究竟放在哪兒,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挑揀了一番,又對照着向苒拿下來的線團看了看,幾分鐘後遞給向苒一排纏在紙片上的線頭。
“看看,這顔色前兩年我進過一批,庫房裡應該還剩下幾捆,你要是要,得等着,不好找。”
見向苒點頭,她高聲朝着門後的小屋喊:“老頭子,去拿線。”
庫房裡一共翻出兩捆線,勉強能做出一頂帽子,一點富裕都沒有,向苒連纏在紙片上那半米都帶走了,擔心不夠用。
她跟着沈鶴學過些基礎的勾線方法,但實操太少,手上功夫不算利索,打線力道不夠,做出來的東西總是軟塌塌的,婆婆說了她好幾次,她自己也清楚,那兩團紅毛線被她拆了打,打了拆,熬了兩個大夜才終于成型。
那是一頂漂亮的紅帽子,頂端有一朵大大的毛線球,向苒捧在手上看,滿意,戴在頭上看,更滿意。
都不想送人了。
那個年代,鈎針棒針一類的手工活隻是老一輩的愛好,年輕人少有研究的,而後過了幾年,才流行起半成品DIY的風潮,手工和真心兩個字畫上了等号,一到情人節,宿舍就會長毛線團。
和一屋子焦頭爛額的女大學生。
戀愛中的少女想要給心上人做一條圍巾,于是一鼓作氣,激情下單大采購,再而愁眉苦臉,三而哭嚎求助。
向苒架不住舍友的軟磨硬泡,隻好接過來幫忙,第八百次講解做法,第八百次指出錯處,舍友左耳朵進右耳多出,兩隻手互相看不慣,湊在一起就要打架。
聽見向苒歎氣,舍友也跟着歎氣,幽幽地說:“煩死了,分了得了。”
向苒戳穿她:“等情人節過了,再複合?”
“哎呀,你别說出來嘛。”舍友嗔怪道,而後眼珠一轉,忽然坐起身,壞笑着問,“不過,你這手藝這麼熟練,老師傅啊,說,給誰做過?”
老師傅笑笑,并不回答。
2011年11月7日,立冬,星期一,食堂煮了一大鍋餃子,難吃的那種。
江語喬帶了六個飯盒,用大布袋子裝着,沖進食堂時活像扛了個炸藥包。值班老師皺眉盯着她看,她也不怕,拆開一盒醬牛肉滿臉真誠地問:“我奶奶做的,可好吃了,老師您來點不?”
大概是因為食堂的飯太難吃,原禮附中有一條約定俗成的規矩,誰過生日,就要請大家吃頓好的,江語喬挨個拆開飯盒,紅燒排骨、辣子雞、酸菜壇子肉......
滿滿六盒,都是硬菜,她剛求食堂大媽幫忙加熱過,這會兒還是熱乎的。
向苒坐在她身後,看着她呼朋喚友,喊了一桌子人跑來改善夥食,值班老師生怕他們鬧事,苦大仇深地站在一旁,趁人不注意咽了三次口水。
好香,标準直白的香味和一整個食堂格格不入,論誰路過都要歪頭看一眼,時不時有認識的同班往這邊跑,敲敲桌,說一聲生日快樂,壓着口水問:“還有辣醬嗎,借一勺辣醬。”
江語喬來食堂總會帶着一瓶剁椒醬,半罐子辣椒半罐子牛肉,用料很實在,向苒在食堂撞見她,常能看見她桌上放着個小罐子,那罐子像是放在教室的卷紙,自帶吸引力,江語喬也樂得分享,聽見詢問一仰頭:“好吃吧,我奶奶做的。”
她一定很愛她奶奶,她奶奶也一定很愛她,而自己,好像有四年沒有見過奶奶了,奶奶的樣子在向苒的記憶中,是一張失焦的照片。
所有人都在狼吞虎咽,江語喬吃飽喝足,揉揉肚子,正在給大家講解奶奶牌醬牛肉的奧秘,向苒吃完半盤餃子,看了眼時間,趁着教學樓無人獨自回班,拿出了一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袋。
她偷溜進江語喬的教室,把禮物袋放進她的桌鬥。桌鬥裡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巴掌大的音樂盒,帶細閃的香薰蠟燭,嶄新的、還沒有打開過的密碼本......一看就是上午剛剛收到的禮物。
向苒把禮物袋往中間推了推,而後停頓片刻,又把袋子放回原位,她轉身要走,然而糾結了一秒,又伸出手,仍舊将袋子送回中間,她也說不出這兩個相差十厘米的位置究竟有什麼不同,但就是覺得不對,放在哪裡都不對。
遠處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在上樓,向苒慌亂地更換着位置,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安靜的教室被紙袋摩擦拉扯的聲音填滿了,像是一聲聲沙啞的催促。
腳步聲也漸漸逼近了,向苒跑出七班時,上樓的人緊跟着出現在拐角,她沒敢回頭看,一路小跑着回班,坐下時已經記不起紙袋究竟有沒有放在正中間。
隻有心髒仍在快速跳動着,像是細密的鼓聲。
長這麼大,向苒第一次有這樣奇異的感覺,精心準備了禮物卻又不願意透露姓名,偷偷潛入又慌忙逃竄生怕被人發現,明明是祝福卻慌張的像在做壞事,擺放位置很别扭,逃跑姿勢很别扭,趴在桌上想七想八的自己也很别扭,每一步都别扭。
奇怪又陌生的感覺,在生日這天,出現在她十二歲的生命裡。
周一的最後一節課仍舊是社團課,相比初一,初二挂名簽到的人要更多些,班裡有一半人留在教室做作業,另一半則拎着籃球上操場,籃球社招生四十人,實到兩百人。
向苒報名了心理社,簽到結束社員們一哄而散,老師取了簽到表就走,沒有上課的意思。心理咨詢室是個廢棄教室改建的,布局和普通教室一樣,隻是座位少了些,看起來格外寬敞。
向苒感冒還沒好,咳嗽起來要好一會兒才能停下,她怕影響同學,索性來咨詢室做作業,天色暗了,窗外挂着一輪月亮,彎彎的,像個笑眯眯的眼睛。
她獨自一人整理錯題,前門忽然被人敲響,是江語喬。
江語喬把門推開一個小縫,探頭打量了一番,眨眨眼詢問向苒:“同學,能借你這裡過個生日嗎。”
她臉上有兩個月亮。
向苒點頭,很快又垂下,幾個女生立刻跟着江語喬進了門,她們圍成一個不規則的圓,中間托着一件形狀怪異的校服,掀開,竟然是個生日蛋糕。
每個人進門時都要四下查看一番,江語喬快步跑上講台安她們的心:“放心吧,沒老師,老師已經回辦公室了,我看着她走的。”
隊伍最後,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女生又看了眼窗外,壓着聲音緊張地說:“你們膽子也太大了,怎麼能把蛋糕帶到學校來,被老師發現就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