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眼睛流血,從這兒流下來。”江語喬點了點江朗的眼角,她說瞎話不打草稿,慣會欺負人,“等到了初中,哦,也就是我這個年紀,就該瞎了。”
周文紅在一旁聽着,沒說話,隻是隔空點了點江語喬的腦門。
江語喬笑嘻嘻的,江朗則哭喪着臉去求救蔣琬:“媽,我姐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啊。”蔣琬也是壞東西,張口就來,“你姐騙你幹嘛,她那同學家哥哥都被拉醫院去了,要不讓你姐給你找找眼珠子掉了的照片?”
江朗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整個人都緊繃起來,目測能老實一星期。
吓唬完小屁孩,江語喬關掉電腦,粘人地坐到沙發上去靠奶奶的肩膀。距離奶奶生病還有四年的時間,至少在這個夜晚,她還是健康的、硬朗的,江語喬心裡有着樂觀的期待,她想着,一切都還來得及。
“奶奶。”她輕聲喊,“我是不是還沒許生日願望呢。”
“怎麼沒?昨天沒吃蛋糕?沒點蠟燭?”
江語喬胡攪蠻纏:“那是昨天嘛,今天的願望還沒許呀。”
周文紅不上當:“今天又不是你生日。”
江語喬忙改口:“那願望得陽曆一個農曆一個吧,我剛許過一個,還差一個呢,奶奶奶奶,我的好奶奶。”
周文紅自己帶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江語喬怕不是倔驢投胎的,認定的事誰也攔不住,她架不住她磨人,松了松口:“那你另一個願望是什麼?”
江語喬一聽有戲,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經地說:“我的另一個願望,就是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您都要去做一次體檢。”
周文紅沒答應:“好端端的說這個幹嘛,去醫院是那麼舒服的事兒?又要紮針又要拍片的,我這身子骨又沒事,能活好多年呢,幹嘛白受罪。”
老人家總是不願意去醫院的,周文紅和蔣琬一樣,都怕疼,每次提起看醫生都要推三阻四,江語喬一早料到她會拒絕,也一早想好了對策,奶奶不去,她就哭,歇斯底裡地哭,撒潑打滾地哭,奶奶心軟,她哭一哭,肯定有用的。
然而還沒等她做好演戲的準備,耳朵倏忽聽見“能活好多年”幾個字,大腦一時間宕機,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周文紅吓壞了,忙去擦,哄孩子似的摟着她:“哎呀呀怎麼了,奶奶沒事,奶奶健康着呢。”
江語喬的情緒頓時決堤。
回到過去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可以改變過去?還是要再一次經曆未來?
她在已故之人的懷裡嚎啕。
“好了好了,我也沒說不去啊,答應你,體檢是吧,咱每年都去,好不,不哭了啊。”
江語喬死死拽着周文紅的袖子,似乎隻要她不放手,奶奶就永遠不會離開,過了許久,她才把哭腔壓下去,哽咽着結實:“我做噩夢了。”
“什麼夢?
“夢見你走了,不要我了。”
“那哪能啊。”周文紅揉揉她的頭,“夢都是假的,隻是做夢。”
是啊,如果隻是做夢就好了。
初中生到底不比一年級的小娃娃,哭鬧完依舊要做作業,江語喬達到目的起身回房,路過江晴房間時,順着門縫看了一眼,十七歲的江晴并不快樂,她把頭發剪得很短,頭沉沉低着,困在做不完的習題冊裡。
江正延早就給他們姐弟三人規劃好了人生方向,一個當老師,一個當醫生,一個學法律,說出去都是堂堂正正的響亮身份,江晴作為長姐,是要給弟弟妹妹做表率的,她必須成功,隻能成功。
她的嘴角起泡了,和範凡一樣。
江語喬伸手推開門,屋子裡有一股很濃的咖啡味,桌上的果盤裝着幾個剝好的橘子,江晴隻吃了半個,她的手邊有一管蘆荟膠,江語喬仔細去看她的臉,看見她生了疲憊的黑眼圈,下巴的痘痘上塗着一層透明啫喱。
“姐。”江語喬開口,又頓住,高三生的壓力,語言難以分擔,于是她把勸她早些休息的場面話咽回肚子,隻是問,“蘆荟膠管用嗎?”
“你也長青春痘了嗎。”江晴笑着看她,“不太管用,不過我們班裡好多人都有,我就買來試試。”
江語喬上前一步,仔細觀察了一下,又伸出手指輕輕按了按:“應該是毛囊炎,焦慮、睡眠不好、内分泌失調都有可能導緻,蘆荟膠是治不好的。”
“是嗎?你們老師教的嗎?”
江晴也摸了摸下巴上的痘痘,自從上了高三,這些痘痘就沒好過,有時用同學推薦的護膚品下去了些,但第二天又會有新的痘痘長出來。
江語喬點點頭,一旁的牆上有一塊印痕,那裡原本貼着一張東方神起的海報,據說那海報漂洋過海,上面是幾位成員的親簽,江晴攢了好久零花錢才買下來,用玻璃框封好挂在床對面,每天都要摸上好幾遍。
江晴的夢想并不是老師,而是充滿少女色彩的明星經紀人,江正延自然是不允許的,隻聽了個開頭便駁回,要她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蔣琬也說,女孩子可不能學這個,女孩子得踏踏實實,穩穩當當的。
于是江晴便把海報摘了下來,塞進書桌後的縫隙裡,做什麼不做什麼,她一向聽爸媽的,從小到大都是如此,無所謂喜不喜歡,适不适合,她隻是聽爸媽的。
連江語喬都不知道她曾有這樣一份隐秘的夢想,直到江晴當了老師,她的學生如曾經的她一樣,也有了成為經紀人的夢,江晴才和江語喬回憶起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她已經二十五歲,她的少年時代已經結束了。
江語喬看着十七歲的江晴,忍不住問:“姐,你想當老師嗎。”
江晴的回答不是想與不想,她隻是說:“當老師挺好的,穩定。”
她在重複蔣琬的話,江語喬則重複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是挺好,但是你想當嗎?”
江晴低頭轉着手裡的筆:“想吧。”
那張被藏起的海報露出一條窄邊,燈光照在上面,銀色金屬框發出柔和的光澤,江語喬并沒有揭開江晴的遮羞布,妥協也是一種選擇,而逼迫他人勇敢,未嘗不是一種殘忍。
她能做的,隻是鼓勵、陪伴、加油打氣。
江語喬默默退了出去,戴好圍巾帽子下樓買藥,樓下藥店還沒有打烊,她跑了三家才湊齊要買的藥,回到家,又推開江晴的房門,一樣一樣解釋着。
“這兩個每天吃三次,藥片每次三片,膠囊每次四粒,這兩個睡前用,一比一混合塗在長痘痘的地方。”
想了想,她又補上一句:“藥店的人是這麼說的。”
江晴耐心聽着,一樣一樣記好,把一袋子藥收進抽屜裡,江語喬不能耽誤她做題的時間,很快起身出門,臨走前從果盤裡抓了兩個橘子:“我幫你分擔一點,剩下的你自己吃,要吃完,不然媽會說。”
她聳聳肩,一臉無奈。
江晴眉眼彎着,卻仍是疲态,江語喬到底忍不住,又說:“姐,你放輕松,你會考上的,真的,我是來自未來的江語喬,2018年的時候,你已經是原禮附中的小江老師了。”
江晴點點頭,江語喬知道她沒信,但這番沒頭沒腦的孩子話,能讓她放松一些。
江語喬扔進嘴裡一瓣橘子,被酸得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