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嗓,“我們還是回去自個兒煮飯。”
“這麼客氣幹啥,就在咱這兒吃!”吳奶奶口吻強硬起來,“再這麼客氣,下次就别來了!”
聞此言,王大嬸她們不好再拒絕。
“唉,搞得我們倒像是來蹭飯吃的了。”李玉芬赧然。
“啥蹭不蹭的,莫嗯個(這麼)客氣。你們繼續玩,我去弄飯。”吳奶奶眉開眼笑。
“幫忙一起弄。”王大嬸起身跟着一同去竈屋。李玉芬他們也跟着去幫忙。
竈屋裡,吳奶奶見都來幫忙了,唉了聲,“都說了不要你們幫忙。”
“嗐,人多飯煮得快。”
各自分工明确,吳奶奶淘米,王大嬸和李玉芬刨洋芋,吳有貴和滿福叔洗茄子,吳建剛燒火,吳雪翠則去院子裡摘蔥。
細雨霏霏,灑落于蔥苗之上,蔥苗青白分明,活似戲台水袖。吳雪翠俯身嗅之,嫩嫩蔥香撲鼻。
微蔥一根,便能大大增香。怪道說,一畦嫩蔥,勝卻金銀玉帛無數。采撷嫩蔥數根,吳雪翠返回竈房。
小小的竈屋裡,幾乎擠滿了人。吳雪翠見吳奶奶手裡忙活着,眉眼間洋溢着歡喜,吳雪翠莞爾。奶奶她就喜歡人多,就愛熱熱鬧鬧的。
老人家年歲大了,越老越害怕孤寂。想到此處,她又再次萬分後悔起來,後悔沒有早些回來陪奶奶。
“翠翠,愣在那幹啥,快拿過來。”
“剛子,火再燒大一點。”
“好嘞!”
“滿福,把這兩個黃瓜削了。”
“行。”
“玉芬兒,你這土豆片切得可真好,刀工咋這麼好呢。”
雨絲纏着炊煙在瓦楞間遊走,炊煙扭着腰往雲裡鑽。柴火哔剝作響,菜刀哆哆直響,人聲綿綿不絕。
吳雪翠切着蔥,忽然覺得這竈屋像個老酒壇,裝着袅袅炊煙,裝着哔剝柴火,裝着騰騰飯香,裝着所有人的說笑聲,封存着經年的煙火滋味。讓人心滿,讓人回味。
她微微莞爾,低頭繼續切蔥。
吳奶奶取臘肉一塊,刀鋒落下,脂香四溢。混着竈膛裡的柴火氣,釀成醉人的香。
王大嬸:“切這麼大塊兒?”
“我還怕不夠吃,要不再切些?”
“夠吃了。别切了!切多了浪費!”
吳奶奶才不聽,又多切了些。王大嬸唉了聲,吳奶奶太熱情好客,太慷慨。到底是日子好過了起來,吳奶奶如今才這樣慷慨大方。
念及此,她想到自己。自己還不是和吳奶奶一樣,因日子好過起來,也變得慷慨起來。若是從前,她哪裡舍得做那麼多牛肉幹,又哪裡舍得拿那麼多牛肉幹給别人吃。
李玉芬也與王大嬸有同樣的感慨。她如今也慷慨了許多,她以前啊,連鹽罐裡的鹽都要數着粒兒吃。
嘴角止不住上揚,王大嬸和李玉芬皆暗自思量,得緊緊巴着吳雪翠和吳奶奶,跟着她們幹,以後的日子才能越來越好。
涼拌黃瓜,蒜蓉生菜,番茄炒蛋,雪花茄子,酸洋芋片片,洋蔥炒臘肉,小白菜豆腐湯,一道道菜相繼出鍋。
“喵嗚!”
“汪汪!”小橘和大黃抻直了脖頸,早已急不可待,圍着竈台直轉圈圈。
吳雪翠從竹籃裡揀出兩枚透紅番茄,貓兒狗兒立時用前爪捧着啃,汁水順着胡須往下淌。它倆吃得開心,渾身絨毛都泛着光。
看到這一幕,吳建剛咂嘴。小橘大黃命可真好,能随便吃這麼貴這麼好吃的番茄。說起來,吳雪翠家的貓狗雞鴨豬,命都挺好。它們每天都能吃這麼貴這麼好吃的菜,真真是每天都在過神仙日子啊!
又至去縣裡賣菜的日子,雨勢纏綿如故。四日陰雨澆得人心頭黴綠,李玉芬坐上車,我去額前水珠,“算上今天,雨已經下了四天了。”
吳有貴:“是啊,不曉得什麼時候停。天氣又濕又熱,身上都快焖出疹子來了。”
“但願早點雨停吧。老是下雨不好開車。”吳建剛啟動引擎,車子往前而去。
縣城一高。李美美上完廁所,低頭洗手。旁邊同學洗手時都會看看面前的鏡子,而李美美卻一點也不敢看鏡子。她害怕看到自己滿是痘痘的臉。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臉,像潑了朱砂的宣紙,又像是胭脂膏子潑在了粗陶胚上,密麻紅腫,很是駭人。
速完盥漱,疾步出廁。行于廊間,忽聞呼喚之聲:“嗨,美美!”
李美美飛速看了一眼跟她打招呼的同學,接着低頭,生怕被别人看到臉,“嗨。”
跟她打招呼的同學見她不看她,感覺到不被尊重,微微皺眉,“李美美,你現在怎麼……算了,沒什麼。”
李美美察覺到了同學的不悅。她齧唇,血珠子洇在舌尖,緻歉一聲,疾步返回教室。
坐回座位,她深深埋下頭。她知道同學生氣了。但她也不想這樣的。她沒辦法直視别人,臉上的一顆顆痘痘宛若一個個千斤墜,壓得她頭顱難擡,似欲墜入地心。
淚盈于眶,顆顆砸落。她擦淚,手機陡然震動。
李超楠:【我媽來學校了,你的菜送來啦!】
李美美立刻起身。
她買了一袋子番茄。
袋子裡的番茄,又大又圓,色若朱霞,狀紅燈籠,飽滿圓潤,溢滿光澤,很是喜人。
她握着冰冰涼涼的番茄,忙去衛生間清洗。洗完番茄,她定定注視,像是在看救命稻草。
願其有效。
一定要有效。
心如暴風吹過的海洋,起伏不定。她握緊番茄,用力咬下一口。
咬破果皮,酸甜汁水遽然于舌尖綻裂。山澗般,淌進了酷暑的陶甕,絲絲縷縷,涼沁爽口。
汁液浸染的果肉,若攜晨露之清冽,冰爽潤滑。咀嚼間,如含琉璃盞中冰玉,濕熱暑氣于齒間碾為粉末。
李美美閉目咀嚼,恍惚見簪墜月夜深潭,月光浸染,毛孔皆蘇,煩擾盡退。
這哪裡像是番茄,分明是瑤池仙露,于琉璃盞中漾出療愈人間的漣漪。
漣漪淌過周身,如春溪漫過龜裂的凍土,将李美美淤積凍結在身體裡的傷心痛苦一寸一寸融化。
她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緊繃許久的肩胛忽地卸了力。此時此刻,她産生幻覺,自己躺在了雲絮織就的吊床上,任清風托着,于晴朗湛空中飄搖。
很久了。長期神經緊繃的李美美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放松舒暢過了。久未若此松弛暢快。身心舒泰,一時忘卻諸般煩憂,甚麼痘痘、美醜、自卑,皆煙消雲散。
此時此刻,她心神專注,唯口中番茄是念。一口一口啃着番茄,眉宇漸展寬舒。
李美美同桌在講台上擦完黑闆,一低頭發現自己李美美在吃番茄。她低頭啃着番茄,嘴角彎彎的。
同桌詫然。她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看到李美美笑了。
從前的李美美,漂亮自信,開朗大方,面常帶笑。然而自痘生滿面,她就變了。
漸趨沉默寡言,内向自閉,周身都籠罩着一層化不開的愁意,像是被困在了陰雨連綿天,被泡得消沉陰郁,每一寸皮膚都泛着粘稠的濃霧。
霧氣粘稠,漚成了塊發黴的緞子。玻璃窗洇着蟹殼青,吳雪翠輕啟窗子,探腕于外。
水霧往皮肉裡鑽,沿青筋潛行。白茫霧霭化靈,生出細碎的牙,攜濕漉涼意,侵入肌理,噬咬膚表。
雨腳在瓦片上連跳了四日踢踏舞,将汩汩濕氣盡數踩到人身上。這幾日身體濕氣重,骨縫裡都能擰出二兩水來。
濕氣重,當需擇食以化濕邪,諸如山藥、薏米之類。
“奶,家裡有山藥,中午炖個山藥粥吧。”
“行,咱在粥裡添些菠菜。”
吳雪翠失笑。吳奶奶現在不管做什麼吃的,都要在裡面添些家裡種的菜。比如方才說的山藥粥,通常情況下就不會放菠菜。
至午時,吳雪翠坐在竈膛門口,看那火星子噼啪爆開,正像是雨點落在瓦上的回聲。
滿屋子柴火香追着雨腥味跑,趕走了雨腥氣,隻餘飯食之香與柴火之馨,彌漫鬥室。
吳雪翠聞香含笑,持火鉗夾柴塊,火鉗幻化成鏽蝕的鶴喙,把柴塊盡皆投進那竈口饑腹。竈肚噼裡啪啦吞噬柴塊,打出的飽嗝是一粒粒火星子。
電話鈴聲驚破一屋暖香,聽筒裡李紅梅的嗚咽聲忽地刺進來,猶如裂帛。
“紅梅,怎麼了?你怎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