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的嗚咽是薄紗裹着碎琉璃，細細密密地紮人。聲音從喉底碾出來，如舊式留聲機裡卡住的唱片。她說，方才周耀打電話過來，要她把這段時日花在她身上的錢還回去。

他向她讨要戀愛期間的花銷，字字句句，都是淬過鹽水的鞭子，抽得人骨縫生疼。

李紅梅實難料到，周耀此人，既為媽寶男，亦懷小氣吝啬之心。往昔戀愛時，他并非此等吝啬之人。

他的“真面目”冷而黏，像梅雨天牆根下的青苔，陰雨天幽潭下的水草，滑膩得令人作嘔。

李紅梅握緊手機，指甲于塑料殼上掐出月牙之痕，恍然驚覺自己竟在瓦礫堆裡尋過珍珠。她之前怎麼看上周耀的？她怎麼會看上這樣一個男人？

自己眼光差勁到如此地步。念及此，頓覺羞慚無地，悔恨交加。

吳雪翠問：“你還給他了嗎？”

李紅梅：“還沒有。”

吳雪翠：“你要還給他？”

李紅梅：“嗯。”

吳雪翠：“行，既然要還就掰扯清楚，免得以後再扯皮。我給你發一個模闆，你看看。”

吳雪翠挂斷電話，點開微信。

吳雪翠：【我在網上找到的模闆，你把這個發給周耀。】

吳雪翠：【我很支持你的做法，并願意配合歸還你所主張為我所花的x元，但需你完成以下工作：

第一，列出詳細明細，并提供相關證明。

第二，單筆超過兩千的開銷，請附發票。

第三，因涉及金錢問題，為免日後麻煩，接收以上款項及禮物退還時請手寫收據，收據應包含如下字樣：“本人自……時至……時與李紅梅女士交往期間，二人共同花費x元，其中确實花給李紅梅女士的金額為……（明細附後），今已收到李紅梅女士x元退還，确認無遺漏款項。本人保證自今日起不得以任何事為由，再對李紅梅女士進行騷擾，特此證明。

并簽字畫押。

第四，收款方應将以上收據證明及開銷明細公開公布在朋友圈并置頂至少一周，或在當地報紙進行刊登。】

李紅梅立刻把模闆發給周耀。周耀沒有立刻回她。許久，周耀的回複才遲遲浮上來，像被水泡發了的饅頭，虛虛地脹着“算了”二字。

吳雪翠得知後，道：“因為讓他公示朋友圈或者刊登報刊，他覺得丢臉，所以才不要錢了吧。”

這龜孫，倒是怕丢人。

李紅梅冷笑，“他還知道丢臉，他有臉嗎他？！”此刻她又覺得，周耀軟塌塌的，倒像隔夜的油條。

李紅梅破口大罵，惡言咒周耀及其母，罵着罵着，聲音劈岔，淚複湧。哭聲在電話裡洇開，似是浸了水的絹帕，柔軟脆弱得一戳就會破。

吳雪翠安慰她好半天，未得止泣。吳雪翠忽地轉了話頭，“紅梅，去冰箱那裡。”

“幹、幹什麼？”

“去。”

李紅梅抽咽着來到冰箱前。

吳雪翠：“打開冰箱。”

李紅梅：“打開了。”

吳雪翠：“拿出裡面的黃瓜，啃一口。”

李紅梅啃了一口黃瓜。

吳雪翠：“怎麼樣，心情好些了沒？”

掉着淚的李紅梅咀嚼着清脆爽口的黃瓜，脆響在空屋裡炸開，像除夕夜的煙花。傷心的情緒被這煙花給炸沒了。不禁連連吃了好幾口，“好、好吃……”

聽到李紅梅沒再嗚咽，咔嚓咔嚓嚼黃瓜，吳雪翠莞爾而笑，“你先前說冰箱裡隻剩黃瓜和茄子了，我再給你寄些番茄過去？”

“番茄？”聞“番茄”二字，李紅梅饞涎欲滴，然強自克制，婉拒道，“不不不，不麻煩你了，等我回來再吃。”

吳雪翠：“不麻煩，我明天趕早去趕場，給你寄過去，後天早上就能到。”

“那，那我……還是不用了，謝謝你，翠翠，我————”

“咱倆還這麼客氣？好了，明天我給你寄些，你吃黃瓜吧，我也要吃飯了。”

中午炖的山藥菠菜粥，把小橘大黃給香迷糊了。它倆食性大動，嘴糊目呆，仰倒于地。

吳雪翠撫它倆的肚子，“别給撐壞了。”

言畢，目光移向身邊上的長安。長安歪頭看她，呆頭呆腦，憨态可掬，黃羽熠熠生輝，盡顯康健之态。

吳雪翠輕撫其首，見其體态豐盈，如蛋圓滾，甚是惹人憐愛。

胖嘟嘟的大黃雞，真真可愛。

“你肚子也撐得滾圓，跟雞蛋一樣。”吳雪翠拍長安的肚子。

長安的豆豆眼圓溜溜的，眼裡泛着光，似乎很高興。

午飯罷未久，連綿陰雨終歇。吳雪翠啟扉而出，往觀田畝稼穑。

大黃欲随行。吳雪翠：“大黃，你待在家保護奶奶。”

前兩日隔壁村有野豬下山，闖進村□□圈裡，險些傷了村民。吳雪翠擔心奶奶的安全，便不讓大黃出門。

大黃乖乖趴在吳奶奶身邊，威風凜凜，像是一個戰士。

吳雪翠撫它耳朵，申申叮囑，“大黃，好好看家。”

大黃：“汪！”

吳雪翠離開，長安撲棱着翅膀跟上她。

“你要去嗎？”

“咯咯咯！”

“哈哈，走吧。”

雨腳初歇，天際呈鴨蛋青之釉色。濕雲低垂，若袖底藏珠，欲墜還停。

土地飽飲天澤，龜裂的紋路被雨水浸透，先前裂開的旱口子，這會兒都抿上了嘴，旱隙合攏，了無痕。

吳雪翠穿行在泥濘的小路上。長安跟在她身後咯咯哒地叫。

“喔喔喔！”公雞鳴聲，突入耳際。吳雪翠轉首，見一大公雞伫立近旁。

此雞，村中聞名，性暴而兇。

長安看到大公雞，瑟縮一下，緊挨住吳雪翠的腳。

長安被雞群霸淩過，膽子一直小小的，常畏縮如鼠。這會兒見到兇猛的大公雞，應激而顫，毛羽皆抖，懼意顯然。

“沒事兒，有我在呢。”吳雪翠安撫長安，“走吧。”她繼續前行。

不遠處的大公雞頭一偏，看向吳雪翠。繼而朝她走過來。它停在吳雪翠面前。

吳雪翠警惕地看着它。長安顫抖得更加厲害，緊緊地靠住吳雪翠的小腿。

“别怕，走。”吳雪翠抱起長安，欲繞行。

豈料大公雞突然撲過來，啄向吳雪翠的腳。吳雪翠将将要躲開，懷裡的長安掙脫她，奮身撲向大公雞。

長安用力撲到大公雞身上，将大公雞撲得一個趔趄倒地。

将大公雞撲倒，長安護在吳雪翠身前。它渾身戰栗，毛似乎都要抖落下來，明顯很怕大公雞，但它仍然護在吳雪翠身前。

吳雪翠一愣。

下一瞬，倒在地上的大公雞起身，渾身炸毛，開始反擊。

長安顫抖迎敵，與大公雞搏鬥。然力不逮，瞬間被啄落兩羽。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吳雪翠疾拾柴棍，橫掃大公雞而去，“滾開！”

大公雞被棍子一掃，跌倒，吳雪翠揚起棍子威懾，“滾開！”

大公雞還想啄她。

吳雪翠揮棍如風。大公雞翅騰遠遁。等大公雞離開後，吳雪翠丢下木棍子，看向長安。

長安望着已經離開的大公雞，它一身狼狽，仍然一副守護戰鬥的姿态。吳雪翠很意外。她沒想到，長安會保護她。

它那麼膽小，那麼怕大公雞，卻能那麼勇敢地保護她。

迎戰大公雞時，長安顫抖如風中銀杏葉，偏生護主的姿态又似古畫裡勇猛的朱雀。

吳雪翠蹲下來，“長安，你真棒！”

長安歪歪腦袋，豆豆眼裡亮光閃閃。

去地裡看完莊稼，吳雪翠回家後與吳奶奶說了長安保護她的事。吳奶奶道：“倒是沒想到。”

如此膽小的長安，竟是個很護主的。

“今天獎勵它多吃碗菜粥。”吳奶奶笑道。

吳雪翠和吳奶奶坐在堂前剝豆子，長安乖乖巧巧地趴在吳雪翠身邊，頭埋進翅膀裡睡覺。

看了看安靜乖巧的長安，吳雪翠道：“奶，長安……以後長安咱就養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