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死了。
昨日吳雪翠未歸,朝食暮飨皆無蹤影。長安在院子裡到處找吳雪翠。院子裡找不到,就去外面找。外面也找不到。
吳奶奶發現長安在找吳雪翠,見它惶惶,便對長安說,吳雪翠去了城裡明天再回來。
長安不知聽明白沒有,仍然咯咯叫着要找吳雪翠,像是擔心吳雪翠出了事。
夜裡,長安撲棱着往籬笆外竄,羽毛簌簌落,猶如被人掐住了喉嚨的嬰孩。既脫雞籠,疾奔而外尋吳雪翠。
吳奶奶把它找回來,道:“她明天下午就能回來了。”
長安長安歪着脖兒聽,絨羽在夜色裡泛着青灰。像是聽明白了她的話,知道吳雪翠不會出什麼事,它來到吳雪翠常坐的藤椅下面,蔫然趴伏。
它蜷縮成團,羽毛沾露。頭埋羽根,細絨簌簌,狀如喪幡。它似一個被抛棄的孩子,通體翎毛皆浸孤凄。
吳奶奶似乎明白了長安。
平日裡,長安總黏着翠翠,與翠翠形影不離,視她為同類夥伴。今翠翠離去,終日未歸,長安或以為翠翠已棄它而去。
翠翠先前說過,雞是群居動物,性畏孤獨。同群夥伴消失,雞都會去找同伴的下落。
長安曾受同族欺淩,卑微苟且,敏感脆弱,較其它雞更懼孤獨與被抛棄。雖吳奶奶言吳雪翠明日即歸,長安仍難安心,自覺已被夥伴遺棄。
唉了一聲,吳奶奶去摘了把長安愛吃的青菜,喂給長安。長安不食。平素所嗜,今竟難咽,足見其恸。
手裡青菜,含着夜露,在菜葉上滾來滾去,像誰落的淚。
“明天下午就回來了。”吳奶奶輕撫長安。長安依舊将頭深深埋進翅膀裡。
月光在藤椅上織出霜花,檐角銅鈴叮當,驚起滿院蕭瑟。
一夜過去,朝晖初綻。吳奶奶早起,悉心備好雞食,喂雞之際,見長安仍伏于吳雪翠常坐的藤椅下。隻不過頭沒再埋在翅膀裡,而是朝門外張望着,似在等吳雪翠歸來。
“長安,餓了沒?”吳奶奶走近。長安凝然不動,惟望斑駁木門。
她去碰它,發現它的身體已經涼了,硬了。
它保持着朝門外張望的姿勢,爪尖摳地,劃出幾道淺痕,像寫完的遺書。
長安大抵是以為吳雪翠抛棄了它。它找過她,但始終找不到她。确定找不到她了,它自己也就“走”了。
電話這邊,吳雪翠失聲。她腦海裡閃過一幀幀畫面。
長安歪着頭,豆豆眼亮閃閃地盯着她,好似它眼裡隻有她。長安在她腳邊打盹兒。長安給她抓青蟲。長安為護她,與雄雞對峙……
一幕一幕,幕幕如刃,刮轹心骨。
吳雪翠取消了逛渝州城的計劃。下午一點半,她抵達吳家村。
鄉間小徑,村童舉着風車跑過,卷起幾片枯葉,似誰撒的紙錢。
吳雪翠抵家。她看着長安的屍體。昨日還鮮活的長安,眼睛亮晶晶,身體肥嘟嘟的長安,此刻再沒了從前的鮮活氣,已是一具死物。
她一句話也沒說,徑摘青菜,欲喂長安。然長安已死,豈複能食?
吳雪翠垂睫,“前兩天看到新聞說,今夏酷熱,而冬将極寒,我還想着,今年冬天給你買兩件好看的冬衣讓你穿着禦寒。你穿大紅冬衣,肯定喜慶又可愛。”
說着,語漸低微,終至默然。
她沒有怪自己太疏忽,沒有後悔昨日去渝州城,也沒有怨長安太心理太脆弱。
她隻恨世間為何有欺淩存在。人會欺人,動物也會欺動物。
動物與人類,何以皆有此天性?若長安未遭雞群霸淩排擠,或心性不緻如此脆弱。心性稍韌,或可免此厄。
她看向雞籠裡的雞群。她怪它們嗎?怪它們霸淩長安?怪它們排擠長安?它們隻是按照自己的天性行事而已。人有理智,可以勉強克制天性,但動物沒辦法,動物是沒有克制天性的概念的。
她不讓雞群欺負長安,它們現在已經不欺負長安,它們已經因為她的幹涉,在克制天性了。她還能如何怪它們?它們隻是沒有什麼智慧的動物而已。
吳雪翠望向陰沉的天,為何上天要給人類和動物這樣殘忍的天性?
濃雲蔽日,新墳隆起。吳雪翠葬長安于苦楝下,墳壓青石。村裡老人說,雞魂輕,須壓青石,以固魂魄。
小橘與大黃知吳雪翠心緒不佳,近前親昵蹭拂,欲逗她開心,解她郁愁。吳雪翠撫之太息。
一歸家,吳雪翠即執鋤赴田。吳奶奶道:“今兒就歇歇吧。”
吳雪翠搖首,“我去鋤鋤地。”
田野的風,土地的芬芳,漸平心緒。歇鋤田壟,顧盼身側,吳雪翠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