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兒子,那個小兔崽子,知道他爹卧床不起了,壓根連面都不願意露了,這久病床前無孝子,現在他身邊除了我這個好管閑事的,根本沒别人,他連房子都沒有,就這麼一個雜物間,裡面的東西一個手都查得過來,又沒有社保醫保,就隻有打更攢下的那點錢,連救護車和檢查的錢都交不起。”
“我這人說話難聽,他就隻有等死。”
岑白聞言一怔,也沒過腦子,脫口而出道:“他之前,不是文工團的嗎?”
說完,才覺出不對勁來。
光頭大爺也是一愣,“你認識季知節?”
“不、不認識。”
岑白這才聽到他的名字,見大爺放松警惕,她才敢側過身子換一個角度,終于看清了床上人的面目。
那活脫脫是一具瘦脫了相的骨頭架子,身上幾乎沒剩下二兩肉,讓直掉棉絮的被子一蓋,隻剩下一顆突兀的頭,銀白色淩亂的發絲扣在蒼白的臉上,唯有高聳突出的顴骨潮紅着,那渾濁的眼珠子瞪着,像要掉出來。
像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光頭大爺摸着腦袋思忖片刻,歎道:“剛剛是我态度不好了,隻是經常有不懂事的小兔崽子上來欺負老季,專挑他那條有點知覺的好腿打,小孩嘛,跟院子裡養的那公雞一樣,好鬥,又欺軟怕硬,這回他病重也是因為有一群小孩把他推到陽台,然後給他鎖裡面了,他在外面待了一整晚,這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話音剛落,就聽床上的季知節猛地喘了一口氣,岑白從沒見過有人這樣喘氣,好像是拼盡全力想要一口就吸滿所有的氧氣。
岑白和314立即湊到床邊,反倒是光頭大爺後退一步,不忍再看。
因為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季知節的呼吸聲低沉而粗壯,肋骨明顯的胸膛起起落落,露出的皮膚上都挂滿了晶瑩的汗珠,整個人像是泡在水裡,滾了棉的被子下露出他那已經極度萎縮的一條腿,甚至比胳膊還要細小,上面憑空長出一條粗砺的疤痕。
随着沉重的呼吸聲,那瘢痕肉眼可見地變化着。
“是夙念繭。”314道。
岑白轉過頭,看見鏡子裡模糊的倒影,她和314立在床頭櫃前,身後就是季知節那張骨瘦而蒼老的臉。
恍然間,窗外響起一聲撼天動地的雷聲,讓所有人心頭一悸。
而下一秒,呼吸聲戛然而止。
岑白驚愕地發現,鏡子裡季知節的臉忽而變得和她一樣年輕!
原本積攢的灰塵已然不見,幹淨光滑的鏡面倒映的是一張年輕而清爽的面容,可能是二十出頭,也或許隻有十幾歲。
額頭十分飽滿,眼睛狹長而彎,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鼻梁高挺,鼻頭豐盈,笑起來尤其具有親和力,讓人看着就不自覺地跟着笑。
綠色軍裝包裹着皮膚白嫩,臉頰又泛着暈染得極自然的紅潤。
“季知節,你往這邊來一點,站在紅旗下面。”
岑白和314随着話音回過頭,隻見季知節站在舞台上,鮮紅的旗幟飄揚在他頭頂。
整個人是那樣的意氣風發,神采奕奕。
牆上的日曆印着黑色大字。
19xx年七月十八日。
舉着相機的幾個人也穿着綠軍裝,卻遠沒有季知節穿着利落好看。
“你們是隊裡新來的幹事嗎?政委正找你們呢,你們去那邊坐。”又來了幾個帽子上戴紅星的人走過來,朝着岑白和314這邊道。
一人一鬼意料之外地對視一眼,随後一低頭,發現他們自己身上竟然也穿着不知道從哪來的綠軍裝。
他們隻好趕鴨子上架,神情自若地坐到了觀衆席。
舞台上很快落下帷幕,季知節的身影被陰影遮擋,主持人拿着纏着紅綢布的麥克風走上前來。
“下面由我來宣布,文工團表彰大會正式開始!”
台下掌聲整齊地響起。
“第一個節目,由季知節同志表演獨舞《春天》,讓我們掌聲歡迎!”
沉重的帷幕被拉開,季知節單薄的身影站在後面,一出場就是幹淨利落的幾個空翻,那滞空感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他的身材比例極好,每一個姿勢都格外優雅動人,在做橫叉躍起時,絲毫看不出演員本身的辛苦疲累,即便是根本不懂舞蹈的人,能做的也隻有鼓掌和驚歎。
坐在岑白和314身邊的似乎是幾個領導,正在議論着什麼。
他們倆豎起耳朵,才從掌聲的間隙中聽到。
其中一個地中海領導說:“這就是季知節啊,組織上就是要授予他先進獎章吧。”
“是啊,瞧這身段,那是整個文工團的翹楚,翻遍整個舞蹈隊,就沒有比他跳得更好的。”
随着最後一個動作圓滿完成,季知節像精靈一般輕盈而平穩地落地,朝向觀衆席敬了一個标準的軍禮。
掌聲漸疏時,人群裡卻傳來一陣突兀地叫喊。
“季知節是雞/奸/犯!他根本不配評先進!不配參加表彰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