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好一個聽聞!”
一得裴弘首肯,抱玉幾乎從長凳上一躍而起,驚得鄰座的紅衣高官一口酒嗆到喉嚨外,胡須濕成了山羊绺。
抱玉倒着兩隻髒兮兮的泥靴,騰騰地走到那跪着的将校跟前,居高臨下,質問:
“汝從何處聽聞此等讕言?是茶寮酒肆,街頭雜耍,還是娼樓妓館?道聽途說的厥詞也敢到這裡撒放,妄議要案是非——我看你并非是想撈駱複義出來,而是想進去陪他!”
她聲調既高,話來得又快,将校才仰起頭,就看到了一張青腫未消卻氣勢淩人的面孔,上頭兩道眉毛高挑着,底下兩隻眼睛乜斜着,嘴角似翹非翹、似歪非歪,十足挑釁的形容。
将校不自覺地磨起了牙,神色猙獰。
豺狼遇見兔子,自然要目露兇光;若是這隻兔子恰好就是那隻從自己口中僥幸逃脫的,此刻又趾高氣揚,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樣,豺狼的兇狠裡就要再摻上三分毒恨。
抱玉自是不知道恨從何來,隻覺得他這神情與那幾個行兇的傭保很像,教她重溫了當晚無辜被歐毆時的感覺:兇蠻面前,沒有一絲道理的餘地,隻有恐懼、屈辱和悲憤!
她的确不想卷入朝堂鬥争之中。從始至終,她想要的隻是本本分分地做好自己的縣尉,不辜負讀過的書,也不辜負來時的路。
可是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絕不能讓駱複義出去,否則這一身傷就白受了,冒着巨大風險呈遞的劾狀也會失去意義!
她今日必須據理力争,不是為了全使府的顔面,而是為了自己心中那一口氣。
将校緊盯着她纖細的脖子,語氣甚為輕慢:“‘拷滿不承,取保放之’,此乃我大唐律法明文之規定。莫說是我等軍中之人,就連販夫走卒和老弱婦孺也是人盡皆知的。怎麼,薛縣尉竟不知道?文官還真是好做!”
抱玉不由冷笑。
若論蠻力,自己在他們面前就猶如羊入狼群,可若論律法,形勢就全然倒了個。這蠢貨竟然還敢反問她,當真是不識他老祖娘的厲害。
“閣下才放厥詞,又作呓語,竟然還不自知。古人誠不我欺,果然是’唯上知與下愚不移’!我大唐律法開一代之制,淵薮如海,律令格式粲然分明。律則有《武德律》、《貞觀律》、《永徽律》、《開元律》四部;令有《武德令》、《貞觀令》二卷;式有《武德式》、《貞觀式》二類;複有《貞觀格》一卷。你既言之鑿鑿,稱律有明文,那我便考考你,敢問所引者,究屬何部律典?”
将校聽得頭昏:什麼他娘的又綠又屎的,還考起老子來了,老子一刀挑破你的肚皮,看看裡頭有沒有綠屎!
若是擱在平日,不待這不男不女的小官叽啾兩句,他早就一把鉗住了她的細脖子,像擰小雞崽子一樣,“咔嚓”一聲擰斷!
今日畢竟是在觀察使府,裴弘既在,又要顧及都指揮使和監軍使的體面,他也隻得按捺住兇性,咬牙切齒道:
“哼!某等軍務繁忙,沒有閑工夫像薛縣尉一樣摳字眼!某隻知道,我大唐有一部法典,名曰《大唐六典》,其中無所不包。某所說’拷滿不承,取保放之’一條,正載于法典之上。不知在薛縣尉眼中,《大唐六典》的分量夠不夠?”
這将校也是急中生智。他的确是分不清什麼律令格式,好歹也是公人,恍惚記得有人提過這麼一部法典,方才靈光一閃,便脫口而出。
“你倒還知道這個!”姓薛的小官顯然有些驚訝,她存心找茬,又悻悻地追問:“那麼我就再考考你,’拷滿不承,取保放之’一條,出自《大唐六典》何卷何篇何目?”
“少胡攪蠻纏!”将校額上青筋直蹦,“出自哪裡有甚幹系?總歸是律法如此,執行亦當如此!”重新轉向裴弘,“請觀察使按律放人!”
抱玉身子一閃,攔到他和壺門榻之間,看起來便像是替裴弘納了他的跪拜。
“茲事體大,往小了說幹系着使府和軍府的顔面,往大了說幹系着我大唐的漕運、吏治和國法,不辨明怎行?你既援引律法,我們自當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
“我沒記錯的話,”抱玉瞟向後頭那兩個将《大唐六典》翻得稀裡嘩啦的什将,彎起眼睛,“你所引之條出自卷二十一《斷獄篇》,是也不是?”
那兩個什将正兩個頭三個大,聞言又是一陣稀裡嘩啦;終于在一地卷軸裡找到了卷二十一,睜大眼睛一看,上面卻是“國子監”三個字。倆人一頭霧水,琢磨什麼時候國子監也管斷獄了,繼續往後翻,眼睛翻得發酸,死活沒找到所謂的《斷獄篇》。
抱玉呲牙一樂:“嗳!忘了說,不是《唐六典》的《斷獄篇》,是《律疏》的《斷獄篇》!這兩本書之間的區别,可比閣下等與蠢豬之間的區别大得多!”
顔行懿沒憋住,差點樂出聲來。
将校怒火沖天,猛地站起身來,“你他娘的算什麼東西……”
“在下既非你娘,也非你父,而是堂堂正正的大唐縣尉,職分在《唐六典》上記得清清楚楚;閣下是什麼東西,若仔細翻找,《唐六典》上亦可查。”
抱玉飛快閃到歌伎中間,奪了把琵琶擋在面前,“看來你還是不明白!這麼跟你說吧,《唐六典》是職官規制之典,它會告訴你,身為鎮海軍中一介将校,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忠君愛民,戍守一方,就是你該做的;對着朝廷要案指手劃腳,喧嚣使府,就是你不該做的。
《律疏》是什麼?它會告訴你,如果你做了不該做的,就好比是現在,當着裴大使、田将軍和獨孤都頭的面,竟然還想逞兇枉法,步駱複義的後塵,那麼你的下場也會和他一樣,車裂淩遲,碎成人脍,五雷轟頂,永世不得超生!”
她口齒伶俐,說到興起時也忘了壓嗓子,清脆的嗓音回蕩在偌大的觀瀾閣中,字字不落地傳入尊榻上四位的耳中。
獨孤靖的臉生來難看,經過情緒的整飾,這會兒更是難看出了風格。方才聽到将校提及《唐六典》,又見兩個什将緊着翻找,他還甚感寬慰,以為這些不長腦袋的屬下終于長了一回腦袋,無須他特地囑咐,也知道提前準備周全。
倒也的确是準備了,卻是準備得南轅北轍,教他當衆出了這麼一個大醜!
沒用的東西,動刀不行,連動嘴都不成麼!獨孤靖的喉結像個大膿包,在破膿的邊緣滾動了幾個來回,最終惡狠狠地咽了一大口酒。
将校被他滾得心裡冰涼,想要說些什麼挽回顔面,抱玉卻不肯給他機會,決意痛打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