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榜揭曉。
晨光正好,微風拂過長安朱雀大街,柳絮翻飛,落在人潮湧動的街頭。今日是放榜之日,貢院朱牆下早已人山人海,烏紗襥頭的士子們摩肩接踵,屏息凝神地望着新揭曉的皇榜,期待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榮耀,連呼吸都凝在榜紙簌簌的輕響裡。
許靈初攥着繡纏枝海棠的帕子,在人群外圍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探頭張望,竭力尋找那個熟悉的名字。她分明看見自己指尖在晨光裡發顫,‘常文淵’三個字像團火苗在喉間滾着,燙得她心跳加速。
"二甲十八名......常文淵!"
金漆小楷蓦地撞進眼底,她下意識捂住嘴,指縫間漏出半聲嗚咽。
遠處傳來新科進士們此起彼伏的歡呼,她卻覺得天地驟然靜了,唯見那三個字在晨風裡舒展,恍若看見寒窗下搖曳的燭火終于凝成這抹鎏金。
轉身欲走時,忽見青竹色襕衫一角掠過眼尾。那人負手立在丈許外,晨光為他側臉鍍上淡金,連睫羽都染作琥珀色。周遭士子或狂喜或恸哭,隻他目光平和,唯有喉結輕輕滾動,将目光一寸寸撫過自己的名字。
片刻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眼中光芒微微閃動,随後朝周圍的士子拱了拱手,方才轉身離開。
她退後半步,繡鞋卻踩斷腳畔枯枝。
那人蓦然望過來,眸中未散的銳意驚得她屏息。待看清是她,常文淵眼底倏地化開春水,拱手道:"許娘子?"
許靈初本想找個理由解釋自己為何出現在此地,卻發現根本騙不了人,隻能坦然道:“恭喜你,常進士。”
她目光真誠,福身時瞥見他袖口磨白的邊,想起前些時日初見時,他坐在案台旁和自己說‘雙生陣的鏡像’。如今這襲青衫依舊素簡,卻已浸透金殿餘香。
常文淵笑意終于濃烈起來,朝她叉手一禮:“多謝。”
許靈初辭别常文淵,踏着滿街柳絮沖進‘錦繡齋’。沈知微正執紫毫勾賬,見她這般模樣,筆尖在"二月廿七"處洇開一點墨痕。
"阿姐!常郎君中了二甲!"少女衣襟上還飄着楊柳絮。
沈知微慢條斯理地拭去墨漬,目光掠過表妹绯紅的耳尖:“這般歡喜,倒像是你中了女狀元。”
"我、我是替他......"許靈初忽覺掌心黏着未化的汗,帕子上的海棠花早被揉得失了形狀。“覺得他讀書不易,如今終于金榜題名,當然該替他高興!”
許靈初望着窗外紛揚的飛花,忽覺春風裡裹了蜜。沈知微垂眸啜茶,看着盞中倒影裡少女無意識撫上發間玉簪的動作,唇角彎成新月。
沈知微并未揭破,隻是低笑了一聲:“那倒是,進士一出,身價百倍。”
她緩緩抿一口茶,看着許靈初微紅的耳尖,嘴角笑意更深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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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華燈初上,天子端坐于金殿之上,目光如水,沉靜而深邃。
雖然殿試尚未開始,然則禮部試已經順利結束,皇帝終于不再拖延,宣召了安西都護之子龐景之。
龐景之步入殿中,恭敬地跪下行禮:“臣龐景之,參見陛下。”
天子眼含笑意,輕輕點了點頭,“龐世子不必多禮,來,起來說話。”他語氣不急不緩,帶着幾分玩味。
龐景之起身後,雖斂目微低頭,卻站得筆直。衣袍整肅,舉止恭謹,卻不拘謹。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那件貂裘的大衣,袖口稍收,襯得身形颀長,莊重之中不失英姿。微微一動,衣擺間隐隐映出‘錦繡齋’的獨家繡紋,低調而雅緻。
聖人看了片刻,忽而笑了:“這衣裳,倒是眼熟。朕記得,崔侍郎前幾日觐見時,也穿了這麼一件。”
龐大郎未曾厘清皇帝話中的含義,隻得恭敬答道:“回陛下,此衣乃崇仁坊‘錦繡齋’新制。微臣常年征戰,衣物講求實用與舒适,但來到長安也不敢太過粗曠。正好這件大衣,既能禦寒,又便于馬背上活動,便是為此而定制。”
天子點點頭,眼神中似乎帶着幾分欣賞:“嗯,不錯,既實用又講究。”
龐大郎低頭微笑,并未多言。
皇帝話鋒一轉:“說說安西和北庭聯合團練的事情。”
龐大郎立刻收起笑容,神情肅穆:“陛下,安西四鎮防線縱深,北庭與我們接壤,回纥日益強盛。若北庭與安西聯合練兵,一方面能加強邊防,另一方面也能在關鍵時刻互為支援,抗擊外敵。”他神情堅定,語氣中透着堅毅,“我們必須時刻保持警覺,防止回纥人南下犯邊。”
天子微微眯眼,凝視着他片刻,語氣轉為溫和:“龐世子心系邊疆,朕自是明白。回纥近年動作頻頻,邊防确實需加固,但邊疆之事,亦無一蹴而就之策。”
皇帝停頓了一下,眼底的深思未曾散去,低聲補充:“俗話說:兵力調動,糧草先行。戰事與民生之間千頭萬緒,如何平衡,是朕所需考慮之事。”
龐大郎立即回應:“陛下,揮得一拳開,擋得百拳來。臣以為,給回纥人一個教訓,讓他幾十年立不起來,方是震懾周邊群狼之道。”
天子擡起頭,目光穿透龐大郎:“你是個一腔孤勇的。”
“然,維系邊疆安定,不單單靠的是兵力與武裝。還有那四方貿易、互市之事,必須穩步推進,方能給民衆帶來安穩的經濟根基。”天子的聲音依舊沉穩,“若一味重視軍力,反而可能引起民心不安,百姓負擔過重,難免産生不滿。朕希望,安西都護府的行事能将此二者兼顧。勿僅盯住外敵,忽視了百姓的生計。”
龐大郎的眉頭微微皺起,但他也明白,無法依靠一己之力改變局面。他深吸一口氣,低頭:“陛下所言甚是,微臣自當再三思量。”
天子似乎察覺到龐大郎的内心波動,眼光微閃:“龐世子若能明白,朕心甚慰。”
龐大郎微微低頭,此刻隻有順從:“臣謹遵陛下之命,定當盡力調和,确保行動切實可行。”
天子輕輕點頭,目光依然如水,平靜無波:“既然如此,朕便交給你與二相、兵部、戶部尚書商議具體事宜,記住,家國之重,不僅僅在疆域,更在民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