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禦史中丞的呵斥聲裡，龐景之握緊雙手。

記憶被茶盞輕叩聲打斷。沈知微執起越窯青瓷壺，琥珀色茶湯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郎君嘗嘗這蒙頂石花，最是清心降火。"

“朱門繡戶酒肉臭，亡國滅種并非他們所慮。”他嘴角浮起一絲嘲弄，“今日議政，于尚書吐了血。”

沈知微執壺的手微微一滞。

"于尚書是兩朝元老。"她将茶盞推過去，聲音輕得像歎息，"三年前黃河決堤，聽說他變賣家産填補赈災款..."

"我知道。"龐景之突然煩躁地扯開領口，露出鎖骨處猙獰的箭疤，"所以今日才沒當場掀了戶部的桌子。"他輕啜一口茶，喉結滾動間咽下未盡之言——那些餓得啃食皮甲的士兵，那些凍掉腳趾仍要巡夜的少年兵，那些被風沙蝕瞎雙眼的老斥候...

龐景之眯了眯眼，語氣低沉：“安西四鎮的賦稅可以減免，但安西都護府，朝廷一分錢都不會再撥了。”

安西四鎮地處西域，土壤貧瘠，氣候幹燥，本就不是富庶之地，若再不撥銀子支持，隻怕軍中日子更難過。可戶部尚書于慎态度如此堅決，連病體都扛着，就是不願意松口，足見如今朝廷财政困窘，也可見聖人的決心不在邊陲。

沈知微抿唇不語，而龐景之顯然心情也不算好，歎了一口氣，眉宇間帶着郁郁。“我還得再去找他理論。”說罷，他仰頭将盞中茶湯一飲而盡。

忽然他屈指扣了扣木案，目光又落回沈知微身上，挑眉道：“說說你那羊毛料子吧！若真能提純，倒也不失為個好主意。若再能壓價……”他不知想起什麼，眼神突然亮起，然則話說一半卻未在說下去。

沈知微輕輕點頭，語氣平靜：“總要試試。”

龐景之看着她片刻，眸底透出一絲笑意：“沈娘子，你總是這樣，盯上什麼，就不輕易放手。”

沈知微淡淡一笑，神色坦然：“龐郎君不也是這樣的人麼？”

龐景之聞言，展顔樂開。

他瞧了眼鋪子裡懸挂着的成衣，随意地挑了一件紫貂大衣翻了翻，随即道：“正好，我今日來此，還想再做幾件紫貂大衣，給我父親和幾個兄弟帶回去。”

他說着，揮揮手，随行的仆役立刻上前，恭敬地将幾個包裹放在櫃台上。包裹打開，裡面皆是上好的紫貂皮毛，光澤溫潤，手感極其細膩，一看便知不是尋常品。

沈知微摸摸皮料，擡眸道：“好料子。”

“可不是麼？”龐景之笑着，“除了我父親和兄弟們的，我家裡的姊妹也要幾件。”

沈知微微微一頓，心下倒有些意外：“郎君的姊妹也要？可紫貂的顔色沉肅，未必合适姑娘家。”

“無妨，”龐景之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隻要做得合身好看，她們定然喜歡。”

沈知微聞言，輕輕一笑，随即問道：“郎君可有帶他們的尺寸？”

龐景之聞言，眉頭微挑，随意地指了指店内的幾件成衣：“你這裡不是有很多不同尺寸的衣裳麼？我将每個人的大緻身高告訴你，照着做就行。不過父親慣用右衽，二弟肩比常人寬三指。"他屈指輕彈最上層毛料，震起細碎浮塵在斜陽中飛舞，"至于姊妹們..."

沈知微聞言，不由失笑，微微搖頭：“您給的皮料可不便宜，做大衣更是費工費料，若是照貓畫虎估摸着做，豈不是浪費？”

龐景之聞言，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忒麻煩，你就按着你賣成衣的尺寸來便是。”

沈知微卻不肯馬虎，神色認真地道：“做衣裳不同于别的，尤其是皮毛大衣，稍微大一寸或小一寸，穿起來都會不舒适。”

她頓了頓，又道：“郎君的姐妹們身量如何？腰圍、肩寬、袖長可有準确的尺寸？若隻是大緻身高，恐做不得合身。”

龐景之被她說得一愣，片刻後，摸了摸下巴，語氣頗為無奈：“我如何知道這些細枝末節？”

沈知微莞爾，卻又正色道：“郎君眼裡裝着安西的輿圖，自然看不見女兒家的衣帶。所以，還請龐郎君寫信回去，問清楚所有人的尺寸，再來定制。”

龐景之望着她，似乎是被這般細緻謹慎的态度逗樂了，搖頭笑道：“你倒是認真。”

沈知微不疾不徐：“做生意最講究細緻，若隻是随意估量，那‘錦繡齋’怕是開不了多久就要關門了。”

龐景之聞言挑挑眉，懶懶道：“罷了，看來我是馬虎不得。既如此，我這便去信回去問清楚。”

沈知微見狀，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暫且不必着急，等尺寸來了，我再安排匠師開工，保證做出來的衣裳合身又妥帖。”

龐景之笑着搖頭：“你這人可真是不肯退讓半步。”

沈知微一攤手，理所應當道：“做生意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龐景之再度側目看她：“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