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龐景之。
他一進門,滿室珠翠生輝的貴婦們忽地噤了聲,不約而同地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鎏金博山爐騰起的青煙裡,那道玄色身影宛如一柄出鞘的陌刀,生生劈開了一屋子旖旎香風。龐景之解下大氅随手抛給侍從,玄色箭袖下露出半截麥色手腕,指節處幾道淡色疤痕在光線下若隐若現。
"是安西都護府那位..."有人用團扇掩住低語,孔雀羽扇墜在暖閣光影裡輕顫。
長安城誰不知龐家世子?鎮守西北的安西都護府在朝廷的地位顯赫而微妙。龐景之身為世子,十三歲随父鎮守玉門關,十七歲率輕騎夜襲突厥大營,如今不過二十五六歲,眉宇間已凝着邊塞風沙磨砺出的銳氣。此刻,他一身墨色錦裘,整個人氣勢不凡,眉目間帶着幾分習武之人的英氣,果然與旁的世家公子全然不同。
然而輔一進門,他目光徑直落在沈知微身上,似乎絲毫未察覺四周探究的眼神。
沈知微見狀,微微一笑,客氣地與‘錦繡齋’内的客人們寒暄幾句,便從容地朝龐景之迎上去:"龐郎君安好。" 她上前時,裙裾拂過地闆上蜿蜒的紋路,天青色褙子襯得脖頸如新雪般皎潔。四周貴女們繁複的蹙金繡反倒成了陪襯,顯得這素淨裝扮别具風骨。
龐景之的目光自店内琳琅滿目的衣飾上掃過,又掠過沈知微發間那支白玉梅花簪,忽地想起大漠孤煙裡偶然得見的雪蓮。他随手撥弄着櫃台上的和田玉鎮紙,聲線裡帶着塞外特有的粗粝:"沈娘子這‘錦繡齋’倒是暖和,比戶部那幫老頑固的嘴臉叫人舒坦。"
此言一出,感覺到四周人投來更為詫異的眼神,他又哼笑道:“貴店的裘衣做得太好,在下實在喜歡得緊,若非天氣轉暖,簡直舍不得脫下來。想着再來看看有無其它寶貝可挖,不知沈娘子是否樂于招待。”
沈知微聞言,笑道:“有大生意,那自是要好生做的。”
龐景之随意地繞着店内轉了一圈,忽然停下腳步,饒有興緻地打量着沈知微,片刻,帶着幾分揶揄道:“你開了這‘錦繡齋’,怎的不見你自己做件大衣?”
沈知微輕笑,坦然答道:“三娘和我正研究一種新材質,羊毛為原材料。比起狐裘、貂裘,羊毛價格更便宜,然而若是提純得當,質地輕薄貼身,不僅保暖,還更合适做大衣。”
龐景之挑了挑眉:“聽上去不錯,那為何沒做出來?”
沈知微無奈地歎了口氣:“如何提純,還未想出法子。總得一點點試驗,然則不是此處不行,便是彼處不行。”說罷她惆怅歎口氣。
龐景之聞言,挑眉看她:“就算研究羊毛,也不耽誤你做件貂裘給自己吧?生意再如何省錢,總不該省在自己身上。”
沈知微笑意不減,語氣卻認真:“龐郎君不知,這做生意所涉成本中,研發費用最是昂貴,尤其是初始階段,每一筆花銷都要算清楚。更何況,我自己又不缺衣服,何必浪費?”
龐景之聞言,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失笑:“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那些皮子,總不會都拿去做生意了吧?随便裁一塊出來給自己做件大衣,也用不了多少。”
沈知微擡眼,眸中含着笑意,半真半假地道:“那可不能随便用了,得留着給自己做嫁妝。”
此言一出,龐景之一怔,片刻,他笑着搖搖頭:“沈娘子實乃有趣。”
沈知微眉眼含笑,溫聲道:“生意人嘛,當然要會算計。”
龐景之大笑起來,臉上并無絲毫輕視。世家女誰不講究衣飾華麗,偏生她一個做衣裳生意的,自己卻一身樸素,顯得朗潤的很。
“安西不缺羊,也不缺羊皮,”龐景之随手拿起櫃台上一塊毛料,漫不經心地翻看着,語氣裡帶着幾分調侃,又帶着幾分無奈,“但羊皮制品太過粗犷,難登大雅之堂。邊疆的将士們若不是實在沒法子,也不會穿那種又紮人、又有膻氣的羊皮衣。”
他說得輕松,但沈知微卻聽得心頭微沉。
她當然知道,邊疆軍士的日子不好過。尤其是安西四鎮,守着絲綢之路的咽喉要道,也擋着北方諸國南下的野心。然而,這些年來朝廷對安西的态度卻似乎微妙的很。
“這倒是……”她緩緩點頭,“我在‘絲路珍物大展’見到回纥人有辦法做出細軟的羊毛外氅,可據說那他們王庭的羊毛制品,尋常人見也難以得見,更别說仿制了。”
龐景之微微一笑,眸色卻幽深了幾分:“回纥王室的羊毛衣服,我見過,手感确實不同尋常。”他輕嗤一聲,“不過,羊毛提純這事,對他們來說是機密,不會随便流傳出去。”
沈知微歎了口氣,目光落在龐景之翻看的那塊毛料上,神色不由得有些惋惜。
“要是能弄到他們那‘羊毛梳理車’就好了。”她輕聲道。
龐景之聞言,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道:“沈娘子,你怕是還不知道,這種事可不容易。”
沈知微擡眸看他,眉心微蹙:“我自然知道。”
龐景之沉吟片刻,不知道想起什麼,冷哼一聲:“哪裡都窮啊!”
沈知微為龐景之斟上一盞茶,道:“龐郎君所歎何來?我看來‘錦繡齋’的客人們可都有錢的很啊。”
龐景之摩挲着茶盞身凹凸的蓮花紋,想起今晨在紫宸殿的争執。
戶部尚書于慎顫巍巍捧着笏闆,嘶啞的嗓音像鈍刀刮過青石:"安西四鎮...咳咳...賦稅可免...軍饷...萬萬不能再撥..."
"龐将軍可知河南道今歲霜災?"老尚書枯槁的手指死死扣住鎏金憑幾,"三萬災民等着赈濟銀..."說話間竟咳出幾點猩紅,濺在象牙笏闆上觸目驚心。
龐景之盯着那抹血色,忽然想起那年玉門關外。大雪封山時,守軍們把最後半袋粟米讓給百姓,自己嚼着混了砂礫的草根。那些凍僵的手指握不住刀柄,卻仍死死扣在城牆垛口上。
"所以尚書大人的意思..."他聽見自己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要安西軍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