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完正事,天色已近黃昏,暮霭初起,梨園前的燈籠一一亮起,宛如星海。柳之韻撚了撚袖角的花邊,施施然别過,去前院看舞伶試妝。梨園前人流漸散,唯餘些散戲的小童與收拾道具的伶人。
沈知微正準備折回鋪子,卻聽徐長卿在身側淡聲道:“在下正想去一趟‘錦童齋’,不知沈娘子可願屈尊同行否?”
沈知微一怔,回道:“徐大人是要——?”
徐長卿點點頭:“我那小女昨日還念叨沒買到《童趣仙記》裡那隻蝸牛,今兒若不補上,怕是要罷飯。”
他神色平靜,語氣正經,倒叫沈知微忍俊不禁,低聲道:“那便有勞大人稍兒一程了。”
徐長卿微微挑眉,似有一絲笑意,雖然并未言語,但眼底的輕笑已足以傳遞某種意味。隻見他微微一拂衣袖,比劃了個‘有請’的手勢,便朝馬車走去。
此刻‘錦童齋’正熱鬧,小孩圍着櫃台挑選玩偶,有小娘子手持着《大唐魔法學院》裡“禦風術”卡片雀躍不已,旁邊的母親則低聲交頭接耳,讨論着“靈犀盲盒”的概率。
徐長卿身形修長,面容俊朗,作為長安城知名的單身鑽石王老五之一,他一出現就吸引了不少目光。不過好在長安城裡大人物多,因此雖然徐長卿貴為太常寺少卿,但店裡來來往往的客人無非也就多瞟他兩眼,大部分人倒也泰然處之。他并未理會周遭的喧鬧和視線,自顧走向角落的繪本周邊區,取了一隻“蝸牛校長”的布偶,又拿了幾枚“禦火徽章”。
徐大人不顧沈知微客套免單,執意親自付款。他站在結賬隊伍中時,眼神漫無目的地掃過四周,忽地,視線凝固在某處。
在結賬台後方,一塊不大的木框上,規規整整貼着一張紙——《日程安排表》。
這張紙上并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裝飾,簡單的排版卻很容易突顯這張表單的目地---提醒主人事情進展與注意事項。其上,每一列都有标注:“司衣房取布”“府内送件”“繪本第八冊”“花神會對接”“玩偶剪樣會議”……日期與時辰俱在,連“記得午歇”與“試穿後請别忘帶餅幹”都被鄭重其事地寫了進去,還有幾個方格旁畫了星星與小花,應是标注重要事項。
徐長卿微微眯了眼,目光定在那張紙上,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他并不急着接過自己購買的物品,而是詳細地端詳這張紙,神色中透露出一絲興趣。
這玩意他見過。
幾日前,新任禮部侍郎與他閑聊,說接了崔懷瑾的活兒,雖繁瑣卻井然,甚至還打趣:“我若沒他那份《日程安排表》,怕是要灰頭土臉。”當時他還當玩笑,沒多在意。
而今細看這表的格局和筆迹……這分明是沈知微的手筆。
他輕咳一聲,朝櫃台前的小娘子指了指《日程安排表》,拱手道:“敢問此表,可有空版做來賣否?”
掌櫃娘子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回:“這是沈娘子自己寫來用的,不曾有賣。但若大人喜歡,回頭我幫您問問她,可否為您也畫一份?”
“無妨無妨,”徐長卿笑着擺擺手,“我自去問沈娘子即可。”
而此時此刻,沈知微并不知道徐長卿心中的大瓜,她正站在鋪子角落,微微眯眼,打量着正埋頭翻繪本的兩位顧客。
這二人本并不太顯眼,奈何,他們身上那羊絨短氅吸引了沈知微的目光。這羊毛短披風,正是回纥使團中的王室成員在“絲路珍物大展”時所着服制的材質。沈知微尤記得當時骨咄祿提到過,這材質隻有回纥王室才擁有,作為王室成員的标志性服飾。
更要緊的是——兩個身影雖輕聲細語,卻自帶不容忽視的自信神态,選書時對《童趣仙記》裡“天馬送帖”一節似乎有過深入讨論,言語間還帶着些許點評,仿佛對天馬有自己的獨特見解。
但若就此斷定此二人乃回纥人又說不過去,他們長得太像中原人,眉目雖然也算深邃,但卻不似真正的回纥人的五官,有那種刀刻斧琢的立體感。莫非,衣服是偷的?但那二人的氣質又完全不似個生活拮據的。
等二人結賬離開,沈知微才不動聲色地移步到櫃台前,低聲問徐長卿:“徐大人方才瞧見那二人了嗎?”
徐長卿思緒剛從《日程安排表》中回來,聽沈知微的問題“嗯?”了一聲,随意道:“哪二人?我未曾留意。”
沈知微眼神微動,似在思索,忽然問道:“回鹘王室,會有中原混血嗎?”
徐長卿聞言挑眉,若有所謂,認真她一眼,道:“你倒問得别緻。中宗年間,的确有宗室女遠嫁漠北。”他想了想,接着說:“比如義成公主,嫁的是薛延陀的可汗,後薛延陀被回鹘吞并,她便再度嫁給了宗師特勒,那便是今可汗的表叔。因此王室後代的血脈算起來,也有算是有咱們中原人的成分。”
沈知微聞言眉頭擰了起來,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徐長卿一挑唇角,似笑非笑:“看沈娘子的表情,似不贊同此舉?”
沈知微斜睨他一眼,語氣清淡:“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不在女子的嫁衣之中。”
這句話平靜無波,但字字铿锵,似乎透着鋒利,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之震動。
徐長卿眼神微凝,露出幾分激賞,正要再說什麼,忽聽門口一陣風響。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身影立在門檻之間。光影交錯之下,崔懷瑾裹着春風緩步走進。他步履極輕,門簾揚起時正好聽見“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那句。門内人語剛落,他神情一震,腳下微頓。
沈知微本沒注意門邊動靜,擡頭時才見那熟悉的身影,眉目一怔:“崔郎君?”
崔懷瑾颔首,神情如常,卻眼底含意難明,慢慢走入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