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卿見崔懷瑾,對他叉手一禮。可不待崔懷瑾回禮,他已側頭複看向沈知微,撫掌道:“沈娘子這話,倒是很有見地。不過某有一事不解,還請沈娘子解答。”
沈知微剛才本是無意中脫口而出那句著名的言論,此刻見徐長卿有問題請教,眨眨眼看他。
“敢問沈娘子,何為大炮?”
沈知微……
崔懷瑾聞言,眉心微挑,看向沈知微,見她微微張嘴,似有些瞠目結舌,于是走到她身側與她并立,面對徐長卿,接過話頭笑笑道:“《武經要略》中曾有設想,言北地有人善用硝石、硫磺,加以鐵殼銅膽,制成火器。器内塞滿火藥和鐵丸,引線點燃之後,可轟然作響,碎石橫飛,遠則破壘開牆,近則人馬皆傷。”
沈知微聽到“□□”“碎石穿甲”諸語,神色微動。她目光微垂,似在斟酌詞句,須臾才淡淡補上一句:“若真有此物,便不用再送誰去和親。邊境将士們更輕松,我們流血亦可少三分。先轟敵營,再見使臣,唯有叫對方流血,才能使人求和。”
她話語平靜,語速不急,卻透出一股凜冽鋒銳,令人心中一震。
徐長卿早已收了笑意,微微垂目靜默須臾,才淡淡開口,似有感慨:“沈娘子在尚衣局太屈才了,若能入得中書…”他打住話頭,持起早有人呈上的杯盞,抿一口茶。
崔懷瑾将溫好的定窯白瓷盞往沈知微手邊推了半寸,袖口雲雷紋堪堪擦過她的指尖。
他一直在靜靜看着她,聽她說話,眼神中有縱容和欣賞。聽聞徐長卿此言,才開口,語氣中有親昵的笑意:“她若入中書,怕是得惹得幾位閣老都要夜不能寐了。”
徐長卿目光在沈、崔二人間來回轉了幾許,目光又揶揄起來,輕笑道:“若真的如此,某願日日替諸位大人備丹參護心丸。”
說完這句話,他撣了撣衣袍下擺:“罷了罷了,我也該家去了。”眼神在沈知微與崔懷瑾之間一掠:“沈娘子、崔大人慢聊,在下便不叨擾了。”
說罷,他拱了拱手,識趣地轉身離開,背影隐入黃昏的暮色中。
鋪中又安靜下來。
崔懷瑾見他走遠,靜了一瞬,才輕聲問道:“方才你與他說些什麼?何出‘和親’之言?”
沈知微略一思索,道:“我們在談方才來店裡的兩個客人。”
崔懷瑾點點頭,靜候她繼續。
沈知微将手中茶盞放回案幾,語氣不疾不徐:“那兩人五官雖為漢人的樣子,但他們所着的大氅是回纥王庭特有的羊毛梳理車所制,他們能着此材質衣物,證明與回纥王室有脫不開的幹系。
崔懷瑾眉頭微動:“回纥王室…”
“是。”沈知微輕輕點頭,“他們談吐舉止也頗不似尋常胡商,他們在看我繪本中摹繪的‘天馬送帖圖’時,神情極為專注,還交頭低語了幾句,”她頓了頓:“但看語氣,像是在品評繪本中的馬匹。”
崔懷瑾擰眉,沉聲道:“回纥使團月前已遣歸,按例今年不該再有使節至唐。若王帳成員尚留京中,或暗中折返……恐怕…”
他話語未盡,眉間流露沉思之色,顯然已有一二揣測。
沈知微看了他一眼,緩聲道:“我還問了徐少卿,回纥王室中是否有漢人血脈的旁系,他告訴我,因曾有公主出降,因此若王室成員長相漢化,也是有的。我以記下此二人長相,回頭讓畫師畫出與你。”
崔懷瑾這才望向她,眸光微深,輕輕點了下頭:“好。此事先不宜聲張。”
他語聲不高,卻有一種從容沉穩的安定感,似無論眼前之事多麼詭谲複雜,隻要交予他手,便自有條理。
沈知微低聲一笑:“是我多心也未可知呢。”
崔懷瑾微微揚眉,神情柔和幾分,卻不答話,隻靜靜望了她片刻,忽道:“若多心皆如你,怕京中要少許多麻煩事。”
沈知微被他一語逗笑,輕聲道:“你倒會勸人。”
“熙熙,”崔懷瑾看她笑顔,一日疲憊似九霄雲外。他将袖中手緩緩擡起,輕輕一指門外,眼角眉梢都帶着一點藏不住的笑意,“我想請你移步隔壁。”
沈知微微怔:“隔壁?”
“‘錦繡齋’。”他淡聲道,“來時先去了那裡一趟,放了樣東西,此刻想請沈司衣前去視察。”
沈知微挑眉看他,崔懷瑾已站起身,轉身時動作輕緩,衣袍微揚。他并未催促,隻姿态從容,擡手向她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