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齋’的雕花門扉被推開時,檐角銅鈴發出清越的聲響。繡兒正捧着繡繃對光穿針,擡頭見崔懷瑾與沈知微并肩而入,忙福身行禮。目光掠過沈知微時,小丫鬟突然抿嘴一笑,眼波流轉間盡是促狹之意。沈知微被這莫名笑意攪得心頭微亂,待要細問,崔懷瑾已引着她踏上盤旋木梯。
三樓雅室籠在暮春的柔光裡,沉香木地闆映着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沈知微忽見卧房旁那間閑置的雅室門扉半掩,一線鎏金般的陽光正順着門縫流淌出來。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推門,檀木軸樞轉動的輕響中,一架異域風情的器械撞入眼簾。
那物通體泛着胡桃木的溫潤光澤,七輪錯落的木齒環環相扣,青銅轉軸處錾刻着回纥特有的卷雲紋。沈知微怔怔立在門檻處,連呼吸都放輕了三分——這分明是回纥王室秘傳的羊毛梳理車。
“我的司衣大人,來看看此物可還趁手。”
崔懷瑾虛扶在她後背的手掌隔着春衫傳來溫熱,沈知微恍然驚覺自己已走到器械跟前。指尖觸到冰涼的青銅轉軸時,她聽見身後傳來衣料摩挲的窸窣聲——那人分明退後半步,卻仿佛将氣息纏繞在她發間。
"你瘋了?"她壓低聲音,"回纥人将此物看得比汗血寶馬還重,聽說去年北庭節度使想用十車金換圖紙都被拒......"
身畔傳來衣料摩挲的窸窣聲。崔懷瑾廣袖輕揚,指尖拂過器械頂端鑲嵌的綠松石:"三日前才從鴻胪寺秘庫運來的,這世上不存在做不了的交易。"
沈知微繞着器械轉了三匝,忽覺眼眶發澀。想起那時,她不過随口提及羊毛制藝,這人竟将王室秘器都尋了來。晨光勾勒出男子挺拔的側影,他今日未戴幞頭,鴉青鬓發間隐約可見幾星銀絲,他才不到三十歲。
"這般厚禮..."她垂下眼睛,盯着木紋流轉的輪軸。
崔懷瑾凝視她顫動的睫毛,喉結微微滾動。此刻她離他不過半尺,發間木樨香混着器械的檀木氣息,勾得他指尖發癢。多想将那縷垂落的青絲别回耳後......
溫熱的沉香忽然貼近,崔懷瑾廣袖帶起的微風掠過她耳畔碎發。
沈知微側頭看他,卻見他忽然邁步到梳理車旁,光影交界下玉冠垂纓在頰邊投下細碎陰影。
“沈司衣莫要會錯意。”他屈指叩了叩器械底座,青銅構件發出清越回響,“此乃戶部特批的軍需器械——要借你巧手,為北疆将士織就十萬件禦寒冬衣。”
沈知微倏然睜大眼睛,正撞進他含笑的眼底。
"崔某盤算得清楚。"他忽然退後半步,指尖若有似無地掃過她發梢,"若能将今冬冬衣造價壓下一成,省下的銀錢夠多運三個月口糧給安西和北庭;若壓下三成成本,戶部于聖人跟前好交差涉江南道的款項,龐家那小子也能閉嘴。沈司衣,在下在想方設法敲詐你,你可不要拒絕戶部。"
沈知微聞言失笑,心頭陰翳霎時消散。
“我必定竭盡全力。”她一口應承,指尖撫過器械上細密的齒痕,北地風雪似乎穿透時空呼嘯而來——那些蜷縮在營帳中呵氣暖手的士卒,那些凍得發紫卻仍緊握長槍的手指...
崔懷瑾暗暗舒口氣,看沈知微圍着羊毛梳理車來回轉悠,細細觀察,興奮不已的樣子,他唇角也揚了起來,幾乎想要伸手将她攬入懷中,最終卻隻将掌心按在冰涼器械上。
"崔郎君既能得回纥王室的梳理車,意味着回纥王庭并非無有漏洞……"沈知微似想到什麼忽然轉身,"那今日‘錦童齋'所見着羊毛衣裳那二人,有無可能并非真回纥人?而也是通過某種手段得倒了精細羊毛?"
斜陽恰在此刻掠過檐角,将崔懷瑾眸中銳芒掩在笑意裡。他屈指叩響器械頂端的狼首雕飾,青銅與檀木相擊的餘韻在室内流轉:"此物要過兩道關——攪動回纥王室内部紛争,開出一個某方拒絕不了的條件,回纥人并非不知道風險,隻是衡權利弊罷了。"
沈知微注意到他叩擊雕飾的食指指節泛白,那是他籌謀時不自覺的小動作。
"尋常布商何苦招惹這等麻煩?除非——"
案頭鎏金香爐忽爆起個火星,驚得沈知微後退半步。崔懷瑾本能地擡手虛護,衣袖掃過她腰間時,玉佩與飾品撞出清越聲響——像極了他此刻的心跳。
"倒是我多慮了。"沈知微點頭:“我不該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崔懷瑾微笑,語氣卻認真,“沈司衣若都稱這等心思為胡思亂想,那這世上還有幾人能洞察秋毫?”他繼續說着,聲音淡了些,語調卻轉為平直冷靜:“我倒真希望是我們多心了,不然回纥王室在長安到底要幹什麼?”他望向窗棱外,輕輕蹙眉。
---------
翌日午後,暖陽透過織坊高高的窗棂,灑在地面上斑駁一片。
龐三娘踏進“錦繡齋”三樓雅室時,一眼看見沈知微正半跪在角落的一架織機旁,手中拈着一撮白色的羊毛,細細打理着。發間銀簪早已歪斜,裙裾上沾着星星點點的羊毛脂,指尖正将一绺灰白毛絮撚成近乎透明的細絲。
“你這模樣,倒真像個農家織婦了。”她笑着打趣。
沈知微聽聲擡頭,臉上帶着點點羊毛絮屑,一時竟頗有些不拘女紅的英氣:“三娘來得正好!若真能把這一身技藝變成實用之物,也不枉我熬夜琢磨。”她舉起手中毛團,細絨在光柱中紛揚如雪,“你來摸摸。”
龐三娘走近幾步,蹲下身,湘色裙擺掃過滿地毛絮。她指了指她腳邊那堆淺灰色的毛團:“這便是這架織機織出的羊毛?”
說到此,她細細打量那梳理車,這才驚覺此車絕非中原産物。
“這是…”龐三娘驚疑不定,扭頭看沈知微,話在口中卻沒敢說完。
“嗯。”沈知微點點頭,表示就是她想的那樣。又拈起一撮羊毛遞給她,“你摸摸,是不是比尋常的要軟一些?”
"哎?"龐三娘撚了撚,指尖觸及毛料的刹那,她瞳孔驟縮——這觸感竟與兄長某次擊殺回纥一王子後,從他那裡繳獲的雪貂裘裡絨驚人相似。
沈知微接着說:“傳統做法都是一撮撮上梳子梳,再一層層壓實做成氈子,出來的東西厚則厚矣,卻硬得像一塊闆。北地風雪大,士兵裹在身上像裹甲,行動難,走不了幾步就僵了。”
“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