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幾道熱水軟化,又混了些細毛。雖然不細緻,手法也粗糙,但足夠讓衣料柔順些,不易斷裂。”沈知微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的毛屑,認真道:“三娘,這次不要華美的大氅。”
看着龐三娘詫異看向自己的眼神,沈知微道:“我想看看羊毛料子若做到足夠保暖,方便穿着,結實耐磨,成本最低能降到幾何?”
她站起身拍拍手,接過侍從遞上的茶,請龐三娘坐下說話。
“三娘,”龐三娘也坐了下來,嚴肅了神情,沈知微道:“之前為了羊毛大衣,我欲研制精良的羊毛材質,價格空間比較大,哪怕和狐裘齊價也非不可。然則…”她說着将目光又投向羊毛梳理車,“不瞞三娘,這回纥王庭才有的羊毛梳理車是崔大人不知通過什麼手段弄來的。”
龐三娘的目光突含上了笑意,“崔侍郎倒是舍得下血本。”
沈知微耳尖紅了起來,伸手點點她,“崔大人與我相商,通過此羊毛梳理車研制出一種成本最低的羊毛材質與北地軍隊做冬衣,即可讓将士們更舒服些,也可緩些戶部開支的壓力。”
龐三娘沉吟了一會兒,似是若有所思。
"總要有人把風雪擋在關外。"沈知微說着走向立櫃邊,翻出一卷樣衣設計圖,遞給她:“你看,若是真能研制出方才所言的低成本羊毛面料,我們可将現在将士們的冬衣統統改成保暖的‘大衣’款。”
龐三娘怔了怔,旋即接過圖紙,鋪開細細端詳:"我恐怕無有經驗品評将士兒郎們的軍服。”
她斟酌再三道,“是不是可以傳信安西給我大兄一觀,或他有更符合實際需求的看法?”
沈知微點頭,兩人又圍着布料與紙樣細看了一圈,一人提一語,不知不覺便将半張案幾填得滿滿當當。
傍晚時分,天邊泛起一層淺淡的霞色,客人們陸續離開,鋪子漸漸靜下來。
龐三娘站在門前系鬥篷時,遲遲未動手,隻是靜靜看着遠處天邊被炊煙剪碎的金紅色。沈知微在她身後輕聲道:“三娘,可是有什麼心思?”
龐三娘略一垂眸,指間将系帶繞了一圈,終是低聲開口:“熙熙,我知因牡丹節一事,你最近時常與太常寺的徐少卿接觸……能否,替我留意一下他這個人?”
沈知微微微愣怔。
龐三娘沒有擡頭,隻緩緩道:“我母親近日常與徐家三房夫人時有來往,似乎雙方家中長輩已有撮合之意。”
“……你是說,徐少卿?”沈知微聲音一頓,難掩意外,“可他……”說到此,她似乎覺得不妥,又收了聲音。
“他是鳏居,”龐三娘輕輕一笑,卻聽不出喜怒,“還有個女兒。”
沈知微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
龐三娘終于轉過身來,面上神色溫和,語氣卻比方才更加平靜清晰:“我并不諱言,若此事成了,于龐家是有利的。清河龐氏如今枝葉分散,唯安西伯父那支還算得在朝中說得上話,卻也微妙。”她頓了頓,拉了沈知微的手繼續輕聲道:“我這一門雖是嫡出… 天家的公主要和親,世家的女兒要聯姻。”
她垂眸默默,沈知微反手握住她的手,感覺她指尖微涼。
片刻,龐三娘已掩去情緒,寬慰地拍拍沈知微:“若能嫁入琅琊徐氏,哪怕那人是再娶,也不失為一樁穩妥的親事。”
沈知微看着她,輕聲道:“可你,願意麼?”
龐三娘眉梢微挑,笑意更淡了幾分:“情願與否,要看人。若他為人寬厚,行事清明,不薄舊人、不欺新人,倒也能過得一世安穩。可若是浮浪纨绔,或者品行卑劣……我卻要想想辦法。”
她說到此處,目光投向沈知微,語氣緩了下來:“所以才要麻煩熙熙你幫我把把關。”
沈知微沉默了片刻,眼前浮現出徐長卿替柳之韻默默擋去風寒的場景。
“你不用替我打聽旁人說的,隻看他待人如何、言語是否輕浮、議事的方式……我龐看的是門第,我想知道的,是人心。”
龐三娘話語極輕,帶着一絲倦意,或看出沈知微心中已有不好開口的想法。
她倏得一笑:“熙熙,徐長卿寡居這些年不娶,坊間都傳他惦念亡妻。他心中到底是住着舊人,還是戀慕不能為人所知的新人,我并不在意。”
沈知微望着她的側影,忽而一陣心酸。這個出身顯赫、養在深閨的世家女,也不過是被一樁“合宜”的婚事推向不明未來的小舟。
“若你真不願……”沈知微忍不住開口。
“熙熙,”龐三娘輕輕打斷她,眼神澄澈如水,“我并不怕嫁,世家婚姻皆如此,我能有個途徑多了解一點對方已是奢侈。”
一語落下,門前風起,吹得兩人衣角微揚。
沈知微緩緩點頭:“我明白了。”
龐三娘這才展顔一笑,眸中重又泛出少女該有的光亮,回首一拜:“那便多謝熙熙。”
風裡殘陽正好,照着她額角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