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錦繡齋’内燈火通明。
沈知微踩着月影回到鋪子,一言不發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三樓雕花木門吱呀合攏的刹那,繡坊外街市喧鬧似被鎖在門外,驟然模糊成一片混沌。
燭火在纏枝燈台上閃動,将沈知微的身影映在絹紗屏風上。她指尖摩挲着越窯青瓷酒盞,看琥珀色酒液在盞底凝成一汪。
"都退下。"她第三次揮退欲找各種理由來看她情況的繡兒,隻想自己喝個痛快,都說一醉解千愁,萬一她一醉回老家呢?
她今日本不該如此多緒,龐三娘的話卻像一根極細的針,挑開了心底從未敢揭開的那一線惶恐。
那樣聰明、漂亮、出生的姑娘,尚需反複揣度、提防、權衡,那她呢?一個寄人籬下、身份尴尬的異世人,又能有幾分籌碼去和這命運讨價還價?
酒入喉時激出一陣辛辣,她忽然想起穿越前最後那杯冷萃咖啡。設計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裁剪到一半的綢緞面禮服還躺在桌面上——而今那些記憶竟比水中倒影更模糊。
沈知微側頭看向一旁的銅鏡,見其上蒙有霧氣,她伸手去擦,卻在氤氲裡看見沈熙的臉。那個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在米蘭秀場後台奔跑的身影,此刻正隔着泛黃的銅錫與她掌心相貼。
"你到底還要做多久的沈知微?"指尖叩在鏡面,驚得燭火搖曳。
壺中酒已然見底,微微一傾,落下一滴不甘的酒珠,洇在桌上。她仿佛聽見内心一個聲音在呼喚她:
——沈熙,回家吧。
她腦子裡有些亂了,酒意翻湧,視野也輕輕打着轉。
踉跄地走向紫檀立櫃,湘色裙裾勾翻了博山爐。她從最裡側掏出藏着的一套衣裝,而後一粒粒解開唐代衣襟的珍珠扣。
鏡中人漸漸清晰:純黑法式魚尾裙掐出淩厲腰線,V領白襯衫露出的一截脖頸在燭光下宛如天鵝。她高高紮起一個幹淨利落的馬尾,用一根細帶紮住,又扣上小禮帽,檐影恰好遮住額前碎發——這是沈熙最愛的配飾,曾戴着它捧回新銳設計師金獎。
她擡起下巴對着鏡子打量自己,此刻鏡中那個姑娘早已不是身着儒裙,佯作沉靜的唐代小娘子,而是一個美豔飛揚不羁的現代服裝設計師。
她忽然想起有一日在‘墨瀚約’瞥見的《番禺異物志》,有一章說到‘魂魄離體謂之奪舍'。
她對鏡一笑,鏡中倒影鮮活起來 ---那時屬于沈熙的姿态,脖頸揚起的弧度像驕傲的天鵝,禮帽帽檐投下的陰影恰到好處遮住眉間郁色。還有那麼一絲似夢似幻的不真實,或許一覺醒來,她又坐回到自己的設計工作室。
“你好,沈熙。Where are you now?”英語在舌尖滾過時帶着血鏽味,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怕驚動了命運。
銅鏡突然映出一角玄色袍服。
崔懷瑾站在門邊,身形沉靜,似被夜色揉進了一抹深墨之中。光從她身後斜灑過去,将他的輪廓柔和地裹了一層淡金色,衣袍靜落,像被風輕輕撩起的一角畫卷。
沈知微沒有回頭。鏡中兩道身影,隔着千年時光沉默對望。
崔懷瑾一眼斷定沈知微醉了。她穿着一套很大膽的衣服,似番邦異族,記憶中又并未見過任何記載。她透着異常迷人的味道,英氣十足,又曲線畢露。她臉上還殘着醉意的紅暈,酒氣未散,眼神像月下結了露的花,醒着,卻不真實。
她對着他,抿唇微笑,笑得緩慢而純粹,好像很近又似要離他而去。
崔懷瑾看她,無聲地靠近。他走得極慢,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
她沒有退,也沒有迎,隻是眼睛一直追着他,似在夢裡辨認一個反複出現卻總也看不清的人影。
他停在她面前不遠處,垂眸打量她帽下已經泛着粉色眉眼。
沈知微靠着案幾坐下去,指尖搭在一隻半倒的酒盞上,姿态懶倦。她就這樣看着他,帶着幾分醉意生出的釋然,好似這身衣裙不是與衆不同,而是本該如此。
他忽然俯身擡手,指腹掠過她發鬓邊緣,将一縷垂下來的發絲撥到她耳後。
沈知微垂着眼,任那隻手貼近。她沒笑,也沒動,目光卻微微一閃,那一下輕觸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意,從耳畔蜿蜒到心底。
他貼得很近,氣息溫熱。她能聞到他衣袍間隐約的清冷氣息,與她此刻身上的淡淡酒香交纏在一起。
他愈發探過來。
沈知微仰頭:"崔郎見過這般服飾嗎?我以前經常穿。"
"你醉了。"崔懷瑾嗓音比平日低三分,像在壓抑着什麼。目光掃過她裸露的腳踝時,眼神更加黯沉。
沈知微忽然伸手勾住他腰間銀魚符,崔懷瑾見她笑餍如花,重心都不穩了,伸出手輕輕将她攔入臂彎。她輕笑:“崔郎可知‘量子糾纏'?Quantum entanglement 。”醉意朦胧的英語詞彙滾落唇間,像一串開啟密匣的咒語。崔懷瑾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于禮部深耕多年,略微知道一點梵語,但似乎又和面前小娘子說得不太一樣。
"就像這樣..."她突然貼近,鼻尖幾乎蹭到他喉結處的雲紋領扣。
崔懷瑾的手掌重重撐住鏡台。銅鏡在力道下微微震顫,映出他眼底翻湧的暗潮。拇指撫上她眼尾時,指尖克制地懸在肌膚半寸之外,卻在摘落禮帽的刹那失控——鴉青發絲瀑布般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