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靜極。
沈知微垂着眼,指尖落在案幾邊緣,緩緩摩挲那一道淺淺的木紋。
她良久才開口,聲音低沉卻不帶遲疑:
“崔郎君擡愛,兒很感激。但……這門親事,恕兒不能應。”
她擡起頭來,目光清潤又堅定,直直看向崔懷瑾,目光中有清醒與自持,與種動容與遺憾交織。
“兒不僅僅是商賈之女,還是罪商之女。雖在生意上偶有幾分巧思,不過仰賴機緣和崔郎君的照拂才能得今日這立錐之地。崔郎君是門閥之後,出身高貴,又是為聖人倚重。”她語氣不急不緩,仿佛隻是講述一段事實,“你我二人之間,實在天差地别。”
她頓了頓,像是有些難以下口,卻終究沒有避開:“崔郎君,人這一生不可能永遠依賴另一個人的照拂,僅僅是一位靈昌公主,兒已應對艱難。”沈知微輕聲一笑,“長安城多少貴女才情兼備、家世鼎盛,隻要她們心血來潮,動動一根手指,就能叫兒今日所有……付之一炬。”
她低頭理了理衣袖,語氣低緩:“這不是自輕,而是自知。崔郎君,今天你不在意兒的身世,十年後,當人用你的妻家身份攻擊于你的仕途之時呢?兒受不起那樣的風波,也承擔不了那樣的後果。”
崔懷瑾沉默,眉心略斂。
沈知微緩緩起身,眼角藏着一絲倦意,卻仍恭敬地對他盈盈一禮:“您待兒的心意,兒很感激。但若因欽慕而誤入一段不對等的姻緣,最終折損的隻會是彼此。”
崔懷瑾靜靜地待沈知微說完,從頭到尾他直視着她,目光沉靜而澄澈。“熙熙,你可有想過人生海海,處處都有矛盾算計,哪一個都能讓人跌上一跌。可是,找到一個彼此相知、相托之人,确實屬難得。”
他站得筆直,如松柏臨風,聲音卻溫柔得像在她耳邊落下:“對于男子,宦海仕途難得,心意相通的妻子卻更重要。”
“熙熙,你要的是成就感,我明白。我不會讓你做‘崔夫人’的附庸,而是讓你成為你自己,是‘沈知微’,是監禮司衣,是大唐有才情有能力的女官。”
“如果你飛得太高,我能托住你;如果你走累了,轉頭能看到我。你不必是完美的,你可以任性、可以猶疑、可以試錯。”
沈知微緩緩回過頭來,看向他。她張了張口,終究不敢出聲,怕一旦開口就控制不住自己。
“熙熙。世間從無萬全,所以現在——”他眼神定定,語聲緩緩,“你要問自己的,不是世俗怎麼看,不是旁人怎麼議論。”
“而是——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他說得太認真,屋中一時靜極,隻有香爐裡淡淡檀煙,彎彎繞繞地升起,又悄無聲息地散開。
沈知微沒有回應,她的睫羽輕輕顫着,情緒已撥亂了心弦。
“若我們此生錯過,你會後悔麼?我敢斷言,若錯過你,我再不會遇見自己如此傾心愛戀的女郎。”
說到此處,看到沈知微滾滾而落的淚珠,崔懷瑾輕輕擡手給她拭淚,也壓了壓自己的情緒,不再繼續迫她:“你不用現在答我,我會等你。”
他說完,終于退後半步,朝她颔首一禮,告辭于一段未竟的話語,也留給她一段沉思的時光。
崔懷瑾走後,屋内安靜得仿佛能聽見時間流過的聲音。
沈知微坐在案前,指尖摩挲着織紋圖稿的一角,腦中卻無法驅散那個身影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知道自己動搖了。也正因為動搖,才更為恐慌。
情之一事,若是未曾心動,拒絕時自能清醒果決;可若心有意動,便如風掠湖面掀起漣漪,再難恢複成無波鏡面。
沈知微幹脆将自己關在屋中,推了所有不必要的事務,把所有的心力都投注在牡丹節“百花舞”的演出服設計上。從晨曦初露到夜燈微暗,她隻與繡帛為伴,與染料為伍。剪刀劃過布面時,她仿佛能從那利落的“哧哧”聲中找到一絲掌控感。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答案,就等一等,也許時間會告知一切。
這五日裡,外界的腳步并未停歇。
第三日,許靈初讓家中小厮送來一封帖——她的插簪禮終于定下日期,特意在帖子裡夾了個小紙條,說“不許缺席”。字迹活潑,像她人一樣,帶着三分調皮七分親昵。
第四日,《童趣仙記》第八冊的定稿也從陸绮那裡送到。沈知微翻看着畫稿時,看到那頁描繪“女仙乘雲夜訪”的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想要“禦風而行”,獨立而燦爛。
第五日,柳之韻托弟子來問她“百花舞”演出服的進度。傳話的小弟子年歲尚小,說完正事便偷偷塞給她一小袋糖,說是“先生說你這幾日不見人影,是不是心情不好,讓我帶點她新做得的橘花糖來”。
她怔了怔,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頭,第一次主動應了一句:“你告訴柳大家,設計都已經畫好了。我再潤色一點細節,這兩三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