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唯有分道揚镳,各自算計,不死不休。
商珏累了。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
夜深了,商珏以身體遭不住為由回了書房。
暖閣裡隻剩青苔和商策。
商策負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冷峻的面龐上不見絲毫波瀾,唯有那深邃雙眸仿若寒潭,幽深得望不見底。他始終攥緊拳頭,隐忍不發。
無辜餓死的商家軍,他們的命又該找誰讨?
青苔看他指節泛白,青筋暴起,好似要将所有煩心事都碾碎在掌心。
她緩緩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臂上,試圖傳遞哪怕一絲一毫的安撫。
面前的人仍若未覺。
青苔歎了口氣:“商聽瀾,放過你自己。”
隻要一涉及商家軍與戰場之事,他就仿佛瞬間被一層寒霜籠罩,換了一個人。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隐忍、冷血與無情。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将所有的痛苦與自責都深埋心底,把罪責都擔在他一個人身上。
就算壓得喘不過氣,卻仍固執地獨自背負着這沉重的枷鎖 。
可是冰山裂紋,枷鎖松動——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在拉着他,拽着他——
是手臂上的柔軟燙的他發疼,瘋狂往裡注入什麼力量,他的血液被催化湧動着,靈魂瘋狂叫嚣着,整條手臂都被放入熔爐中鍛化,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
神女遙遠飄渺的聲音吹向耳垂,一絲一縷滲進來,“放過你自己——”
百骸經脈寸寸焚灼,顱腦似有萬蟻噬髓。
忽聞玉磬聲自雲深處來,有人踏着破碎的月光說:“且渡己身。”
刹那靈台清明如雪洗。
他看見十八歲那年沒入胸口的刀刃,此刻正染着鮮血開出花。
原來解脫不過是一句——
“天地爐鼎,你我皆是未竟的丹。”
那些在深夜骨血湧動的嗚咽聲,此刻竟化作千山暮雪簌簌落滿肩頭。
此時此刻,他才完完整整的擁有了自我。
心底有一個小塊地,鮮血淋漓卻長不出血肉,原來是在等待着一句話。
隻是一句話——
此刻居然會充實到愉悅。
商策反手先握住她燙紅的手腕,拇指按在跳動的脈搏上。
青苔觸電般縮回手——
卻被他裹挾的更緊。
他氣息拂過她因緊張略帶汗濕的鬓角,握槍的手覆在她手背,繭磨的她發疼。
隔着粗粝指腹,溫熱血肉,也能感受到他狂亂如突圍戰鼓的心跳。
他固執的直直望進青苔眼底,倏爾自顧自說:“猶記黃泉咫尺處,是左肩三寸沒過整個箭頭。我昏沉整整三個晝夜,蘇霁川生了我好大一場悶氣,最後拂袖而去。其實我當時也怕極。我不能死,我身上帶着的一場‘詛咒’——我死,商家倒。父親的夙願,母親葬身的真相,俱化作三千魂釘晝夜錐心。但我感激,至少仍見存活的意義。商字旌旗下,七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副甲胄,是我的五載光陰。可我又眼睜睜在戰場上看着一條一條生命的逝去,昔年骁騎營的稚童,昨日先鋒隊的啞卒,俱在關山月下曾喚我将軍。他們大多人無父無母,無牽無挂,後事隻有我處理。早些年每打完一次勝仗,我習慣獨坐一整天。為他們默哀時會反複想——我是否太自私了。這麼多年,商家仍然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我離真相太遠太遠。一邊被困在北疆,一邊用他們的血肉搭橋鋪路——好像在今日鋪成了。但是橋斷了,塌了,我回不去了。我不能後退,也不能流淚。”
說到這他停下,輕扯嘴角,“我背後是整個商氏家族,是七萬将士的性命,其實眼淚這種東西……”
青苔突然仰頭咬住他未說完的話。
血腥氣在唇齒間漫開時,她摸到他後頸有一道很深的疤。
商策反應過來,發了狠似的扣住她後腦,鼻尖抵着她耳垂。
不曾墜落的溫度,終是浸透了女子鬓發間,順着陷入她的衣襟。
他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