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明路過葉秦邊境的一個小村落,看着被燒焦的屋頂和被砸得稀碎的鋪子,越往前走便越發沉默。
直到她注意到街邊七零八落躺着的屍體時,她心頭倏地浮起一股熟悉的悲恸。
這些屍體都有個共同特征——身上都披着帶有“秦”字号的旌旗。有些沒了右手,有些斷了雙腿。
宵明蹲下身,不由自主地殘肢堆裡一個一個扒拉着,當她扒拉到一條斷手時,她蓦地停下來,顫抖着數他手指——“一、二、三……四。”
她本不想哭,眼淚卻止不住地從她眼裡滑下,“啪嗒”“啪嗒”地掉落在他被燒焦的臉頰上。
從他的眉眼間可依稀辨認出司馬傾雲的影子。
司馬流風,她的阿弟。
秦國七年她帶軍收割荊州,秦國八年打下甯州時,他都身為副将在場。
去歲,她被封為秦國鎮國大将軍司馬氏,司馬流風也被封為征北将軍。
痛苦的回憶一幕幕浮現在她腦海裡。
宵明漸漸恢複了神智,回首遍野的屍體,緊緊攥着手中斷肢,許久沒有開口。她繼續往村落裡頭走去,左右觀察着周遭的景象,最後在一個佛塔前停下腳步。
天色已晚,壁龛前側的吉慧寺花塔陰森無人。
隻有一座高聳的小樓,孤零零地屹立在佛塔旁。
平日裡,那是供教徒登高前來作禮拜的地方。塔刹本布滿了由磚雕塑成的仙人、象,蓮座,但在戰時這神聖的地界應是用于守城、觀敵放哨,遂也沾染了血迹。
從佛塔最高的樓閣上往下看,能約莫看盡葉秦兩國相交處的情景。塔上燈明,是方圓百裡唯一的光亮。
在進佛塔前,供奉者通常會在寺内進行小淨、大淨的教規儀式。
宵明一路無言,抱着斷手跪在佛前,閉眼無聲祈禱。
司馬傾雲,我千算萬算也沒想到,竟會在第三次觀旬之際進入你的身體。既是你我二魂一體,便是天注定的緣分。
若我替你了結了心願,你就許諾我出境罷。我還有要盡的事宜,還要掙得十萬功德,好升為元君,向雲極天尊祈求一個願望,将我的阿姊從天牢裡贖出來。
半晌,她輕輕睜眼,擡頭看着面前高大的菩薩塑像,暗想,若是你能應了我的許願,來年再來你這吉慧寺花塔,給你供奉上等金粉。
李昭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後,十分乖覺地同她一道進入寺中,也找了另外塊墊子跪在其上。
倏地,他察覺有冰冰涼涼的水滴落在臉頰上,遂微微擡頭,發現——原是三層塔座上面有一大四小的密檐石塔,此刻正緩緩滲下血水。
幾塊小小的木屑掉落下來,似是誰在樓閣上快速走動。
李昭低頭小聲道:“姐姐,上面有人。”
宵明沒有擡頭,隻是淡淡道:“我知道。走,我們上去。”
吉慧寺花塔上方樓閣有多個小殿堂,每個殿堂裡均供奉着一位菩薩,樓閣中心是由木梁穩穩搭建的靈塔,遠遠便可看見,裡面供奉着一個楠木箱。
想來裡面裝的是某位大佛的佛骨舍利。
宵明令李昭藏在一處小殿堂裡,顧自在佛塔裡晃悠。她屏住呼吸,刻意壓低腳步聲,最終在供奉文殊菩薩的殿堂前停留,不再走了。
“是你自己出來,還是我請你。”
裡面毫無動靜。
宵明站在殿外,沉聲開口,字字珠玑:“吳北,雲中守,去歲受國君令坐守甯州,畏怯,不應戰,司馬氏副将同司馬迎敵,勝。戰後,國君封司馬傾雲為鎮國大将軍,副将司馬清風為征北将軍。國君本欲降罰吳北,但司馬氏為私由,皆為其求情。其遂領将功補過之責,此番随軍出兵,征伐葉國。”
“誰曾想,你在佛塔上觀敵不語,再次生怯,棄司馬将軍于不顧!你将司馬氏的恩情置于何地!當初若不是他們為你求情,你以為你能活到今日!”
宵明一面說着,一面往殿裡走,聲音愈發高昂:“還不快滾出來,見見你的司馬将軍!”
她正想快些進殿,将躲在菩薩後的人影揪出來,就聽見殿外西南方響起一道顫巍巍的聲音,略顯色厲内荏:“你——你别過來!再過來,我就,我就殺了他!”
那人出現在方才她令李昭藏好的地方。原是幾個殿堂内部相通,叫這賊人趁她講話的當悄悄溜到另一個殿堂去了。
他身形高大,面色卻極為猙獰,右手拿着把尖銳的利刃,緊緊抵着李昭的脖頸。
李昭堪堪達到他的腰間,對比之下身形極為弱小,但他卻毫不畏懼,隻是眼底透着些許歉意,像是在無聲說着對不起。
宵明提步朝他們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