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罷,他拂起衣袖,又是一碗接着一碗。
三碗畢,他的眼裡,多了些不達眼底的微醺笑意。
“肖兄,如此可好?”
肖錦程終于用正眼瞧了瞧他,撫掌大笑:
“步月公子,果真是個妙人兒。”
“喝!”
他也毫不客氣,端起酒碗,大口咽下。
江步月也不猶豫,妩娘繼續倒酒。
酒液溢出碗沿,他微微搖晃以緻意。
“又到你了。”
如此幾個來回,第一壇胭脂淚已經見底。
第九層的酒客大都是體面人,鮮少見到這麼劍拔弩張的場面,紛紛停了手中觥籌,都想要看看這明月般的南靖質子,如何被踩在這北霖青樓的酒桌上。
肖錦程是出了名的海量,他抹去嘴角酒液,看着江步月有些绯紅的耳廓,興緻大起,突然将兩壇胭脂淚推到案中。
“一碗接着一碗忒沒勁!”
“步月公子可敢玩點兒新鮮的?”
黃濤在旁邊看着,自家殿下那是實打實的喝下肚了,今日早上剛被三殿下托夢喝了一場,晚上又來,也不知道身子能不能受得住,他忍不住扯了扯江步月的衣角。
“客随主便。”江步月放下酒碗,眼角含笑。
肖錦程大笑擊掌,一陣钗環叮咚,妩娘帶着幾名舞姬婀娜走來。
為首二人擡着一個三尺高的青銅冰鑒,其餘四名舞姬兩人手持銀制托盤,另兩人手持燙金小錘、鑿子等一應工具,兩兩站在桌案兩邊。
“我們北霖不似你們南方溫暖,軍中将士常以冰碴喂酒,這寒冰烈酒啊,方顯我們男兒血性,步月公子——嘗嘗?”
江步月屈指輕叩碗沿:“肖兄雅興。”
舞姬得令,為首二人放下冰鑒離去,随侍舞姬用小金錘和鑿子破了鑒中冰面,用鑷子夾出兩枚透着寒氣的琉璃盞,放在銀制托盤上,其中一人将透亮酒液倒入盞中,另一人從鑒中取了冰塊,一并放入酒内呈上。
銀制托盤裡,琉璃盞上凝出冰晶,玲珑冰塊在琥珀般的酒液裡蕩漾——冰火兩重天,一盞隻能用一次,這是極奢靡,也是極烈的喝法。
“肖兄,快别鬧了!”
蓦地傳來一陣清亮的男聲。
衆人循聲望去,隻見一身着鮮亮紅色的少年探出頭,從雕花梁柱後向二人走來。
他面如朗月,眼若星辰,束發的金鈴随輕快腳步叮當作響,笑的時候露出兩顆虎牙:“這般熱鬧,肖兄不帶如意玩兒!”
黃濤眼神一凝,來人是北霖出了名的纨绔,鎮北王世子,賀珩,小字如意,天性純良莽撞,不知怎地,今日也來這第九層出頭,唱的是哪出?
“小如意别摻和,為兄和步月公子喝完了再尋你去。”
肖錦程已經微醺,隻是擺擺手,不敢得罪這如意公子,但也不願放過打壓江步月的大好機會。
“這寒冰烈酒,如意平日裡也喝不得幾回,肖兄算我一個!”
他聲音明亮清澈,端的不摻半點算計。
“怎的,步月公子和如意有私交?”肖錦程望着二人道。
江步月垂眸不語,幾縷發絲落在他绯紅耳邊,冰鑒裡的霧氣映得他周身沉靜,仿佛與這歡場在兩個世界。
“非也,”賀珩懷抱雙手在胸前,看了一眼江步月,“但他三哥,已故的南靖三殿下,卻與如意一見如故。”
“老三橫死,如意不忍心看他兄弟受欺負。”賀珩的眼裡露出直白的悲怆,“更何況,他今日還穿了老三的衣裳。”
賀珩身份不凡,随口呼南靖的三殿下為老三,竟也無人敢作聲。
“坐在老三常來的位置,想來是悼念老三的。”
“斯人已逝,如意還來不及悲痛,肖兄你也是,折騰他做什麼!”
肖錦程的臉色微僵,卻明白這如意公子向來毫無章法,心思單純,說是來護短,那便必然是來護短的。
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放下酒杯,揮了揮手,打算作罷。
卻聽得江步月溫聲道:“且慢。”
江步月的動作極為好看,他緩慢起身,整理廣袖,端起琉璃盞,卻是向賀珩垂首一禮。
“寒冰烈酒,替三哥,敬如意公子。”
他執盞的手穩如拈棋,寒霧攀上衣袖也未見顫動。
“三哥薨逝,步月悲痛不已,可惜身處異國,隻能以言行追悼。”江步月一邊說着,拂袖飲盡,“未曾想今日于如意公子處,竟拾得幾分三哥憐愛。”
“步月借肖兄的酒,敬三哥知音,如意公子自便。”
他向肖錦程略一緻意,端起琉璃盞,面向賀珩。
又是一酌一飲,三杯已盡。
“老三的兄弟果然有幾分膽識!”賀珩的眼睛明亮起來,贊許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以後這紅袖樓,你想來就來,報我的賀如意的大名就行!”
黃濤一時腦子沒有轉過彎來,這如意公子,是認了自己人?
自家主子,這是繼承了一條,三殿下的……人脈?
賀如意正想攬着江步月離開,但隻聽得江步月柔聲道:
“步月來日必會登門拜謝如意公子,隻是今日。”
他的聲音摻了些涼意。
“步月想陪肖公子,喝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