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他的尾音裡,從容伸手,将那擋在臉上的帷帽,一點點掀開。
一寸,一寸。
低垂的白紗如薄霧般散開,黑色發尾束着的縧穗上,點綴的南海珠泛着柔光。
江步月的靜湖般的眸子,泛起了一層漣漪。
白紗褪盡。
少女如雲的烏發精心梳成垂鬟雙髻,明滅的南海珠光映襯着的,是一張清麗姣好的面容。
是另一張,他曾見過千百遍的面容。
他聽見自己心中曾高懸的那顆明珠,無聲地跌落在地。
他認得她。
“——懇請公主寬宥,且容步月時日,定能自證清白。”
他的臉上依舊挂着恭謹的神态,聲線溫和疏離,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再停留在那一豆燭火上。
一顆明珠,能抵得過滿目琳琅。
這是琳琅。
曾經為傾城公主親手挽雙髻的,總是安靜站在她身邊的。
至真苑貼身大宮女,琳琅。
也是如今,五品女官郭尚儀恭謹服侍的,皇帝用七殺之案卷威壓他承認的。
傾城公主,琳琅。
郭尚儀的臉在燭火裡半明半暗,似乎不願放過他絲毫的異樣。
他認得她,所以,他也認得了今天的她。
滿目琳琅。
“孤,向來都信任步月公子。”
已是公主的琳琅,隻是微微颔首,竟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氣氛一瞬間有些尴尬。
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琳琅藏在袖口的,有些粗大的指節,微微發白。
她的确是公主之身,但十餘年的宮女生涯,已經改變了她指骨的形狀。
這是一雙勞作過的手,她畢生都無法藏匿,亦無法複原。
但這都無妨。
郭尚儀的目光,審視地落在江步月身上。
“謝過公主。”
長身玉立的江步月似是有些寬慰,歎息般地笑了。
内室裡的氣氛,也在這一瞬間流動起來。
“一直未曾有機會告訴公主,這個,步月很喜歡。”
他的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垂下頭,修長的手指撥弄着腰間的紅色雙魚香囊。
琳琅看着搖曳的香囊,卻覺得被他指尖撥弄的,分明是自己的心。
“孤日後,再做幾個贈與步月可好?”
她的儀态依舊端莊,卻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裡帶了些顫音。
“公主仔細熬壞了身子。”
江步月不再看她,隻将香囊解下,放在掌心,柔和道:
“有這一個,就夠了。”
燭火搖曳,終于蓋過了郭尚儀的眸光。
質子的話,郭尚儀聽懂了。
“既然四殿下眼下無虞,公主,咱們也早些回宮罷。”
郭尚儀轉身,向公主行禮。
她真正的任務,已經完成。
“尚儀姐姐,孤從未來過大理寺,既是來了,想瞧一眼诏獄是什麼樣子。”
琳琅突然擡頭,柔聲向郭尚儀懇求。
“公主莫要貪玩,诏獄晦氣之地,不是公主該來的地方。”
郭尚儀隻是一闆一眼地回絕。
江步月卻溫聲開了口,替琳琅請求道:“無妨,步月可以作陪,尚儀放心,有夏少卿和步月護着,不會節外生枝。”
郭尚儀遲疑了一下,但琳琅悄悄地拉住了她的衣角,輕聲道:“步月公子願意陪孤呢。”
江步月也示意夏少卿室外等候。
郭尚儀沉吟,陛下交代的事,盡管質子已經默認,但若是給兩人一些相處的時間,或許質子會更好受些。
她同意了,但也一并前行。
傾城公主戴上帷帽,内室門打開,江步月與琳琅并肩在前,夏少卿與郭尚儀尾随。
江步月的手指安靜地垂落,看不出情緒。
琳琅卻走得很慢,與他并肩,本該是一件足以讓她心悅的事。
但她如今的心思,透過帷帽,悉數落在了诏獄罪人一張張破敗的臉上。
她厭惡诏獄裡的呻吟,腐朽的味道,但她必須要走過這一遭。
——這是她此次前來的真正目的。
她要找到那個人。
甬道漸漸收斂,走廊已至拐角,拐過這裡,就要到另一側的出口了。
江步月和琳琅并排走了過去。
牢房裡的小七,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像一隻不易察覺的,蟄伏的貓。
她是如此普通,普通到江步月似乎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顧清澄看見帷帽下少女粗大的指節。
好熟悉的指節。
她靠在牢房裡,視線最後停留在江步月腰畔的紅色雙魚香囊上。
顧清澄的眼神顫抖了一霎,旋即又變得清明。
——這雙手,曾為她更過衣,梳過頭,碰過茶盞,繡過香囊……整整十餘年。
她猜到了。
如果是她的話,那麼這一切,都是從她出生就已落定的陰謀。
.
琳琅走出诏獄,在郭尚儀的攙扶下坐上馬車。
她的頭很痛,這一路下來,她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這讓她覺得挫敗。
但是,沒有更多的機會了。
也許隻是她看漏了,這些人,既已落定,便跑不了。
“尚儀。”
她柔聲道。
“孤方才看的這些關在牢裡的犯人,都犯了什麼事?”
郭尚儀規矩答道:“都是肖節度使公子謀害一案的疑犯。”
琳琅的聲音冷冷:
“孤錯在沒聽尚儀的話,這些疑犯煞氣重得很,如今這病,竟又有些反複了。”
“既是疑犯,尚儀覺着,将他們一并誅殺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