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少卿問過郭尚儀了麼,陛下可還滿意?”
天字推勘房内,又隻剩下江步月和夏懷君二人。
但這次,江步月從容地坐着,品着夏懷君為他沏好的茶,隻是半晌,他的處境已經有了不言而喻的改變。
“郭尚儀說,陛下為胞妹一片苦心,殿下不怨就好。”
江步月笑了,放下茶盞。
“陛下天恩,步月自當甘之如饴。”
夏懷君也笑了,繼續為江步月沏茶。
桌案上,那本卷宗早已不見蹤影。
“吾何時能出這大理寺?”
江步月擡眸問道。
“随時。”
夏懷君翻開了桌上另一份新添的文書。
“那肖錦程一案如何收場?”
“巧了,就在您會晤公主的時候,有嫌犯供出背後之人竟是南靖五殿下,所供事由皆已具結畫押,證據确鑿無誤,看來,不希望殿下您回去的人,不止在北霖呐。”
夏懷君将口供文書遞給江步月,隻道:
“殿下可要保重。”
江步月淡淡地掃了一眼文書,了然道:
“多謝夏少卿挂念。”
“既已找到真兇,那這牢内抓的十餘人,均當放歸?”
“不可。”
“為何?”
夏懷君臉上露出悲戚之意:
“此間竟有人染了鼠疫,大理寺為民生計,當一一查驗,染疫身故者,依規火焚,近身接觸者,俱押至城外禁所,以遏疠氣。”
“夏少卿果然,殚精竭慮。”
江步月略一施禮,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推勘房。
質子府邸。
黃濤俯首,聽着心驚。
“殿下,您是說——眼下關着的這些嫌犯為鼠疫所害,拉去城外,隔離是假,燒死是真?”
“不是天災。”
江步月的廣袖掃落案頭的香屑,似是要拂去某種無形穢物。
他的眉宇裡,終于浮起了濃濃倦意。
傾城,琳琅,皇帝指鹿為馬,逼他沉默咽下。
那本七殺的卷宗,竟成了皇帝拿捏他的手段。
“黃濤,吾要保一個人。”
他攤開案上信紙,執筆寫下幾行字迹。
“可是那小七?”
“是。”
“殿下剛從大理寺出來,如何能保?”
“你即刻去鎮北王府上,将此書信交于世子賀珩。”
“如意公子能插手大理寺?”
“不能,但既在城外焚燒,便不歸大理寺管。”
“屬下明白了,城外是禁軍巡守,鎮北王世子賀珩,暫領禁軍都監一職。”
“那個孟嬷嬷,殿下是否也要保?”
“吾與如意,隻有紅袖樓一面之緣,他願替我保下一人,已是萬幸。”
.
顧清澄坐在出城的囚車裡,指間藏着一片碎瓷,已然磨得發亮。
她看起來很普通,普通到獄卒并不記得她的長相,隻是快速地把她的人頭數過去。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
她是第十二個,一共有十六人。
她的眼神如貓兒般瞄過她見過的所有人,三個、四個、五個,孟沉璧是第幾個?
她已經聽說了鼠疫之禍,對于裝車拉到城外隔離的說辭,她心如明鏡。
即将到來一場焚殺。
這是危機,是危,也是機。
囚車緩緩駛向城外,鼠疫之禍,所過之處人人慌亂。
也正因如此,沒有獄卒願意接近他們并重新戴上鐐铐,倒讓她有了足夠的自由來籌劃這場越獄。
她仔細地觀察周圍環境,默默計算逃生的路線和距離。
放在以前,她會考慮硬剛,但如今内力盡失,殺人未必一擊緻命,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不可铤而走險。
她讨厭一切不确定性,就好比江步月的承諾。
等待别人從天而降,永遠不如自己主動出擊。
城門越來越近了,大理寺獄卒押送的使命即将結束,城外便是禁軍了。
獄卒與巡城禁軍交接時,有一息空檔。
這一息空檔,足夠她在出城門時,将瓷片嵌入囚車榫卯。
囚車卡住不動,便會落單。
落單的獄卒彎腰查看之時,腰間鑰匙會抵在囚車門上。
這裡的時間足夠她摸到鑰匙,打開車門。
車門破,獄卒受驚,會下意識拔刀,此時她要讓三分,讓刀劃破自己的皮肉。
隻要皮肉被劃破,鼠疫“疫血”湧出,城門人流擁擠,必然會爆發一場混亂。
她要趁亂,找到孟沉璧。
然後帶着她離開這吃人的皇城。
越獄的計劃逐漸在她腦海裡變得清晰而精準,但現在隻剩下唯一的問題:
——孟沉璧在哪?
她數到了第九輛囚車,依舊沒有看到孟沉璧的影子。
她的心,竟有些紛亂起來。
殘陽如血,囚車隊伍逼近城門。
瓷片在她手中捂得微微發熱,獄卒腰間的鑰匙随着車輪輕輕晃動。
孟沉璧是所有計算好的精準裡,唯一的不精準。
突然,遠處傳來禁軍的聲音。
“巡城禁軍甲字營接管鼠疫押運,大理寺獄吏憑勘合符回衙複命。”
怎地還未到城門,禁軍就來了?
“染疫囚犯共十六人,甲字營都頭奉命逐一清點人次。”
領頭的禁軍大手一揮,十六名禁軍面戴厚布,快速靠近囚車,一時間圍觀人群散亂。
顧清澄心念電轉,她在思考,既然尚未找到孟沉璧,是否要現在趁亂出逃,之後再返程,趕在焚殺之前将孟沉璧救出。
就在她猶豫的這一刹那,負責她這輛囚車的禁軍,突然靠近了她。
“十二号車,我奉賀都監之命前來救你,請你配合,不要反抗。”
她蓦地受驚,隻來得及将碎瓷片藏進懷裡,便被禁軍趁亂于她嘴中塞入了一枚丸藥,此後一片天昏地暗,再也不省人事。
“報——十二号車發病猝死。”
“其餘人勿近,單獨拉去燒了。”
“是!”
.
顧清澄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她睜開雙眼,城門前發生的所有事快速在她腦海裡回放。
——十二号車,我奉賀都監之命前來救你。
賀都監是誰?
她重新握住了懷裡的碎瓷片,站起身,環顧四周後,推開了門。
屋外圓月當空。
是一個小院,院子裡竹影橫斜,月亮門前有一石案,案前坐着一位明月般的公子。
“殿下,小七醒了。”
黃濤向江步月禀報後,無聲退下。
她一身囚衣,秀發披落,站在門前,遠遠地看着他,眼神卻黑得發亮。
江步月。
在她已經做足準備之際,多此一舉地出手。
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