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令書院,知書堂内。
總掌教時懷瑾端坐于上首,身後高懸昊天王朝流傳千年的“止戈”真迹,筆鋒蒼勁,氣勢雄渾。
他寬大的廣袖垂落于書案,衣角蓋在一張試卷上。
樂、射、禦的三位教習端坐其下,眼神也同樣緊鎖這張試卷,沉默不言。
問“止戈”之會意。
舒羽答曰:以武止戈。
放在當今的時局來看,一針見血,但有悖古訓,狂妄至極。
同樣的問題,也困擾着其他幾名教習。
駱聞:“她在我的考場上跳《大武》。”
柯世豪:“她在我的考場上暴力馴馬。”
伍邁祿:“她在我的考場上大興殺戮。”
“但她确實是甲上。”
“四門甲上?”
四位教習眼光相彙,互相确認了成績。
沒錯,舒羽,四門甲上。
按照本次考錄的規矩,舒羽已經能順利進入天令書院。
但這也是四位教習今天聚在這裡的原因。
“違背原則。”
“大逆不道。”
“經脈寸斷。”
“命不久矣。”
最終,知書堂内,留下了深深的歎息。
“她今天還要考?”
“禮科快考完了。”
“禮科?禮科她還能翻出什麼浪花?”
……
顧清澄坐在禮科的考場内,心中洶湧澎湃。
不為别的,隻為這次禮科的題目:
今歲臘月,傾城公主将行及笄之禮。汝為禮科士子,若任此禮主司,試梳理其儀程。
請君……主持傾城公主,及笄之禮。
顧清澄凝視着考題中“傾城公主”四字,筆尖在宣紙上洇開一圈極淡的墨痕。
時間過得真快啊。
今年年底,原是自己及笄的日子。
她垂眸蘸墨的間隙,另一隻手不自覺地輕輕攀上了發梢。
朱紅發帶觸感幹燥柔軟,将秀發高高束在腦後。
她始終學不會挽雙髻,不像琳琅——那日大理寺昏暗甬道,帷帽垂紗的琳琅與她擦肩而過,自帷帽下漏出一截發尾束着的縧穗,點綴的南海珠在昏暗裡泛着柔光。
“第一道儀程……”她的心不知在哪裡,卻懸腕寫下行雲流水的漂亮行書。
“初添發笄,用素玉。”
“受醴酒于東階,是醮禮。”
“三加钗冠訖,敬聆母訓。”
她的心,不知在哪裡。
滴漏聲安靜響起,考試已過半。
窗外野鴿振翅輕鳴的時候,她行雲流水的行書蓦地頓住,重重的墨迹在宣紙上暈開。
“先生,我想換張紙。”
考吏遞來新的考卷時,隻見原先寫滿的那張卷子已經塗滿墨迹,看不出絲毫字迹。
但他早已習慣舒羽平日裡驚人的行徑,默不作聲地收了廢紙,絞碎了,扔進紙簏。
她的筆鋒,變成了縣尉之女溫馴恭謹的簪花小楷。
“《禮記·内則》有雲‘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及笄前三日,主家當攜笄者拜宗祠。”
“及笄當日,主賓為笄者梳頭三遍……”
筆鋒忽然蒼勁,跳脫了青澀少女的眼界。
“公主及笄,皇室之儀,社稷所依。”
“傾城大典,亦是和親關畿,山河所系,慎之勿遺。”
引經據典寫完傳統禮制後,她論調一轉。
“漢解憂遠嫁烏孫,衛騎固盟;唐文成入藏,精甲揚威。”
“傾城公主及笄大典,宜增設和親衛隊遴選,彰武德于列邦,聚忠勇效命社稷。循《周禮》夏官之制,承《春秋》諸侯遺風,既固宗廟之本,亦懾四境不臣。”
“……”
銅鈴聲起,禮科考試結束。
考吏等着舒羽踩點寫完最後幾個小字,最後一個收上了她的考卷。
這個舒羽,書科第一個交卷,禮科倒數第一。
午後,數科開始。
而知書堂裡,多坐了一位教習。
禮科教習陶秋也胡子花白,手中拿着舒羽的考卷,氣得發抖。
“你說她要在及笄大典上,增加和親衛隊遴選?”
“胡鬧!簡直是胡鬧!”
時懷瑾從陶秋也的手中接過考卷,仔細地從頭讀起。
片刻後,他把考卷往下傳,送到駱聞手裡。
五位教習讀完考卷後,知書堂再次無人應聲。
“其實她答得也不錯。”
陶秋也撫髯歎息,還是主動打破了僵局。
“雖然在禮制的鋪陳上,與禮部尚書公子戴鄂相比,過于小家子氣了些。”
“但是考慮到她的出身,也的确算得上精妙之解。”時懷瑾沉吟道。
“妙在分寸拿捏。”陶秋也将考卷輕置于檀木案上,“雖有縣尉門第局限,卻有七分機巧。”
陶秋也年歲已長,向來嚴苛,能夠給出精妙機巧的評價,衆教習不由讓陶秋也徑自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