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番投機取巧,對了禮部那些人的胃口。”
若顧清澄聽聞陶秋也的評價,定會暗歎一番,慶幸自己苦心控分之舉終有成效。
當年她執朱筆批紅時,曾翻閱過禮部為她準備的三套及笄禮程,一字一句,記憶如新,這幾分小家子氣的纰漏,也恰好讓“縣尉之女”的策論夠得上那聲“精妙”。
而疏漏不過是餌,和親衛隊遴選,才是她的私心。
她太清楚禮部那些老狐狸的心思:若參考《漢書》“官屬宦官侍禦數百人”的記載,再援引漢代解憂、唐代文成公主十裡紅妝的舊例,縱使禮部尚書看出了這是喧賓奪主的陽謀,也不願放過送到眼前的政績——
公主和親本系國祚,于盛典之際遴選衛隊,一可安民,二可震敵。
在萬民矚目的公主及笄禮上,還有什麼比彰顯軍威更能震懾南靖?
禮部不會錯過為履曆添彩的良機,缺的隻是個能遞到宮中的由頭。
那便借書院考錄的東風,以陶秋也的首肯為舟,将這遴選之策送入宮闱。
她偏要設這局中局,讓一切恰似天命使然,令琳琅親眼看着她竊來的公主榮光,于盛典之上黯然失色。
和親遴選,合乎時局,順乎民意。
“此等陽謀,禮部必趨之若鹜。”
陶秋也的分析鞭辟入裡,三言兩語便點出了舒羽答卷的精妙所在。
時懷瑾沉思良久,也不由得贊同:
“公主及笄的萬民觀禮剛好在十二月,天時地利人和,的确是最好的點兵台。”
“若能借此機會,在南靖顯貴與我朝子民面前,彰顯軍威。”他沉吟道,“于當今時局,大有裨益。”
時懷瑾說的是事實,但諸教習卻心如明鏡,誰都沒有點破真正的隐患。
陶秋也隻得搖頭歎息:“這等借公主吉禮行強軍之事,簡直……”
“禮崩樂壞!荒唐至極!”
沉默了許久的柯世豪卻開口道:
“我反而覺得是好事。公主及笄之儀,庶民早習為常。”
“昔日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把兵戈當兒戲,才是荒唐至極。今日吾輩倒反天罡,借慶典來練兵,雖說破了舊制,卻也應了時局,強了民心,豈非大善?”
他起身向陶秋也揖首:“秋也兄,書院革新實為圖強之舉,順時應勢,需破舊立新。”
伍邁祿卻冷笑:“破舊立新,破的什麼舊?立的什麼新?”
“諸位——都忘了嗎?”
他心中一熱,點破了諸教習避而不談的話題。
卻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秋也兄年事已高,你不該讓他開這個頭。”
在高懸的“止戈”真迹下,知書堂諸教習,相對無言。
時間悄然流逝。
暮色漫過窗棂時,考吏捧着最後一疊朱卷魚貫而入。
數科教習徐守凱推門而入,打破了沉默。
“這知書堂内,如何愁雲滿布?”
駱聞清了清嗓子,率先藏下了憂慮:
“徐兄步履輕快,莫非數科有捷報?”
徐守凱呵呵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九章算術》:
“不過些加減乘除,何談捷報。”
伍邁祿看着他手上的考卷,啞聲問道:
“徐兄的卷子看完了?”
“魁首是誰?”
徐守凱翻了兩下,挑出了其中一張,掀開糊名,朗聲念到:
“舒——羽——”
知書堂中再次陷入寂靜。
徐守凱卻沒顧得上這片寂靜,他直接往堂中一坐,放下試卷,一張張揭了糊名去翻找:
“不對啊,人呢?”
“徐兄在找誰?”柯世豪忍不住問道。
“林豔書啊!”徐守凱看完了糊名,氣得把試卷往案上一撂,“臭丫頭,居然沒考!”
伍邁祿的嘴角微微抽搐:數科魁首最有力的競争者林豔書居然棄考了,魁首再次落到了舒羽的頭上。
六門考試收尾,舒羽六科魁首的成績塵埃落定。
六科魁首,書院千年曆史上,也不過是寥寥數人,這個叫舒羽的少女,毋庸置疑,是不世出的天才。
天才本就該光芒萬丈,在萬衆矚目下,接過魁首金榜,獨步書院高閣。
但如今,他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叫舒羽的少女。
“時日無多是小事,書院考錄面向四海學子,若不以成績定高下,将有辱書院名聲,不能服衆。”駱聞淡淡道。
陶秋也隻撫髯反駁:“不是經脈寸斷的問題,駱兄。開榜那日,她的考卷,該如何示衆?”
按照書院以往慣例,成績公布後,前三的書面考卷都應開誠布公,一供世人瞻仰,二供計分公平。
“時院長要把那‘以武止戈’懸在書院的榜首嗎?”見時懷瑾不言,陶秋也直言不諱。
時懷瑾負手擡頭,看着知書堂上高懸的“止戈”,眼底暗流湧動。
明明是按規矩選出的六科魁首,卻讓書院陷入了巨大的兩難之中。
徐守凱聽完了來龍去脈,終究是再次撿起了方才伍邁祿輕輕放下的話茬:
“‘以武止戈’,談武道,興征伐,頌點兵。”
他将目光投向時懷瑾:“時院長,這不是改革的問題。”
“《天令紀事》明明白白地寫着,上一個尚武崇戰的學生,姓江,名洵舟。”
“兩百年前,為奪滅世至寶,他挑起戰争,創立南靖,昊天王朝——”
“從此分裂。”
他并未多言,然字字有千鈞之力,揭開了衆教習心中最後一點猶豫。
“天令書院,還要重蹈覆轍嗎?”
暮色漸深,知書堂空氣凝滞,無人在意門外悄然閃過了一個黑影。
.
終于考完了。
顧清澄逃開了林豔書和賀珩的圍捕,找到了一條無人小徑,準備偷偷溜回府,睡上個一天一夜。
但她本能地覺得,她的背後,還有一個人。
有人在跟蹤她。
下一秒,在轉角的刹那,她蓦地回身,懷中短劍铮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