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羽疑惑地“嗯”了聲,望去時隻有雨中的一個個傘面,如水上浮萍,折了五彩缤紛的光,圓與圓間短暫地挨近了,又被腳下水流沖遠去了。
如今他探着腦袋,反倒招來了一個他不願見到之人的目光。
那人擡起傘面,順沿而下的成串雨水就這樣滴落在他的鼻尖,應是冰涼的,但他紋絲不動。
魏春羽眯起眼,看清那駐足之人在朝他皺眉。
那人叫鄭常慧,原與他是書院同窗——在魏春羽被退學以前,閑談九州奇聞趣事時也曾是投緣好友,但在魏春羽自甘堕落、流連花樓後,與他大吵一架,後來更是處處看他不過,厭他至極。
魏春羽唇角漸漸扯平,興緻缺錢地收回目光。
耳邊是晴樂懊惱之聲:“晚了,哎呀,他旁邊的小姑娘給他把傘打上了!”
他叩了叩那杯盞,“哦”了聲:“當真同我像麼?那你且說說,我與他誰俊些?”
晴樂嗤他道:“粗粗一瞥,又是那麼遠,誰記得清......”轉而瞧着魏春羽的面孔一轉眼,又打了新主意,“不過嘛,若是你由我上着點妝,必會叫他相形見绌!”
魏春羽瞧她勾開了脂粉屜的架勢,自知躲不過:“嘶......那我,還請姊姊手下留情?”
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了。
隻是瞧着那脂粉盒内的梅花小印,魏春羽眼前虛虛飄過什麼,一瞬間似乎與削去棱角的花斑重疊了:“這脂粉倒是香得厲害,不知是從何購得的?”
晴樂當即就抹了口脂給他:“自己做的,姊姊厲不厲害?隻是工序簡單,到底比不上外頭賣的。你何時若真想要一份,知會我一聲,隔幾日來取便是了。”
魏春羽湊近妝鏡,去瞧面上紅白,放心與晴樂鬧作一團。
約莫等到日中天光大白,一粉面郎君才自房中走出,後頭還緊跟着叮囑:“姊姊的妝面在外頭可千金難求,你莫要随手擦了碰了,拂了我的面子呀!你且頂着出去晃晃吧,保你也做一回城北徐公!”
魏春羽笑得一時失語,隻擺了擺手,便頂着那張戲子面孔沖下樓,偏偏有面熟的姑娘笑着截住他:“唷,魏二公子,好大的氣性,今兒個都不同旁的姊姊們打招呼啦?”
“這麼着急見誰呀,定定性性兒地說句話都不肯麼?”
香粉陣陣,直往鼻子裡竄,今日似乎格外逼嗆。
魏春羽卻放下了遮面的手,幹脆大大方方露出那張臉譜面來,又頂着衆人的笑,那帶了綠色拼金黃琉璃墜子的折扇,往那攔路的美人懷裡一抛,賠笑道:“在下怎敢同姐姐發脾氣,隻是急着回家,沖撞了姐姐,還請寬恕些。”
美人撥了撥鬓邊梅花樣步搖墜子,身若無骨似的向他靠了靠:“誰要你的什麼扇子,不如多來看看姊姊來得高興。”
“你且先下去吧,扇子我回頭擱晴樂那處。你啊,就是再忙,但凡劃出一時半刻的功夫,都要全挂在晴樂身上,”美人朝他笑道,吐氣如蘭,眼波撩人,隻恨這木頭專情,不肯将給晴樂的情意分與自己半分,“今日姊姊也不怕讨你嫌,多嘴兩分——那陳大人你是橫豎争不過的,你平日裡來已是不給他面子了,誰不知道晴樂是要進陳家府裡去的?縱然心裡再喜歡,面上也得收着些,啊?”
魏春羽也無心費舌解釋,當下隻笑着拱手,又說了幾句軟話,終于挪到了樓外。
卻見那早就跑出來的自家小厮,同一個眼熟的身影擠在一把傘下。
“裴、裴兄?”
飄飛的狹葉将雨幕染上黃綠色,在令人昏沉的悶潮氣中氤氲開仙境似的畫卷,而其中人物,聞聲遞來一眼,眉眼沉靜,秀雅緻美,如仙人現身。
眼前美景美人,幾乎叫魏春羽有自慚掩面的沖動。
徐公就是徐公,他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清清白白一張臉就好看得緊。
想到那人是在等他,心裡淺淡的郁悶散去了,他疾步迎上。
那仙人道:“魏兄,好興緻。”
魏春羽親親熱熱地拉了他的手:“不知玉铮你的肩膀,可好些了?怎麼也不多歇幾日?我原本正要去尋你呢。”
“我好多了,多謝你送來的外敷藥,今日出來透透氣,不料巧遇了流星,便幹脆在此處等你。”
上回便是流星送的藥。
魏春羽見他巋然不動于門外,一副不染俗色的正人君子模樣,忽地生了打趣的心思:“怎的不進去尋我?”
“不知裡頭規矩,不敢善入。”裴懷玉答得坦蕩。
“裴兄也有不會、不敢的東西啊......”
魏春羽心裡忽地生出個小人,揚眉吐氣、洋洋得意。
裴懷玉長得好、家世好、師門好,天賦與上進都出了名,就同完美無缺的玉璧一樣,好是好,但總與人隔得遠、總又壓人一頭。沒想到,也有輸給他魏春羽的地方!
但下一刻,魏春羽就把心裡那個邪惡小人踹飛了——人家是你救命恩人!怎麼好這麼想人家......
魏春羽松了松神情,下一刻捧起滿眼真誠道:“待裴兄好全了,我就帶裴兄進來,一定好好玩兒。”
裴懷玉呼吸一滞,望他不語。
魏春羽便奇怪道:“怎麼了,玉铮?”
“無事,都好。”他答得容色平靜。
隻有裴懷玉聽見,那獻舍之人在識海裡幸災樂禍:“十八九歲了,還信誓旦旦地拿這種事作承諾。劉阿鬥見了,都得恨那句‘不成器’沒罵到對的人頭上。含玉,你任重道遠啊......不過,你十八九歲這樣,後來是咋變成那樣、惡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