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辭病與季東籬的确是訂了婚的,這點他們不曾作假。
二人相識是在花燈節。難得出門的貴小姐内着深紅色立領對襟長衫,外搭金線刺繡的玉白短襖,行走間寬大的琵琶袖飄逸,縱腳步輕快,仍可見規整儀态後的雅正家風。
宵禁自大業民間商販壯大,便已廢除,距今已百年有餘。攤販的吆喝穿透食物的熱氣,更有串得極高的糖葫蘆從人潮裡冒尖,耳邊盡是融洽的哄鬧聲。季東籬便行于其間,面上洋溢着放松的笑。
忽而一埋頭推車的老翁使勁過猛,撞得車前行人猛一個趔趄,而車上叫賣的面食也翻得一趟糊塗。周圍人正驚愣打量時,一深藍色布衣作書生打扮的青年步出人群,與老翁一同攙起了行人,幫着賠禮道了歉,又去拾那地上磕碰的物什。
季東籬心下一松,也要上去幫忙,卻被随行的嬷嬷扯住了:“小小姐!地上多髒,咱們不去。前頭好些東西等着咱們看呢,啊。”
那老少二人拾了個七七八八,也近收尾。季東籬便咬了咬唇,點頭順着嬷嬷,往前處去了。
花燈節不僅是祈願放花燈的日子,也是約定俗成裡有情人相會的時候。許多對人兒自季東籬身側挽手而過,她也不禁構想自己日後的夫婿,會是怎樣的呢?花燈節也會陪自己一同出行、一同看煙火嗎?
想着想着,竟在一個劍鋪邊駐足久了。那攤主是個面上帶疤的中年男人,不必皺眉就已戾氣十足,季東籬被看得心裡發怵。想到自己在此礙人财運,心裡内疚似的,驅使她伸手摸上了那柄劍——
“這把劍怎麼賣?”
“這劍我要了。”
竟是與旁人将話撞到一起了。
季東籬驚詫轉頭,毫無防備地對上來人清正的目光。原是個面容俊朗的書生,那書生朝她抱歉一笑:“姑娘喜歡,那某便換一把。”
目光落到書生的衣袍上,季東籬猶疑道:“是你?方才幫人扶車那處?”
青年微微颔首,溫聲道:“巧遇。”恰此時,萬衆矚目的煙花自青年身後炸開,“砰砰”幾聲,絢麗的光亮綻出,照清了青年面上每處彎折的輪廓,他被那聲音驚得眼睫一顫,很快也跟着旁人現出融融笑意。
季東籬心中漏了一拍,仿佛是第一聲煙花替了她一次心跳。
她作了十六年來最大膽的舉動——買下了那把七尺劍,而後在青年溫和又難免訝異的目光下,遞給了他:“我本也不會用,不如贈給公子。”
青年朝她拱了拱手,目及少女通紅的面頰時,心念一轉道了句“多謝”。
卻說此時那嬷嬷為她母親購置東西,暫與她分開了,身邊留的都是些親近年幼的丫鬟,不免在青年走後與她笑鬧成一團:“小姐,是表少爺好看還是那書生好看啊?”
“隻是那書生像是個清貧的,連把劍都舍不得自己花錢。”
季東籬不自在地要去擰丫鬟的耳朵:“莫要打趣我!也莫要背後議人!方才那人幫商販撿東西,就足以窺得他品性良善,爹爹說了,遇到這類人,要幫一把才是呀。”
末了又不放心地添一句:“隻是方才的事......你們可不能告訴嬷嬷,不然我耳朵該遭殃了!”雖大夜城民風開放,但也有不少名門望族仍很重女子清譽,談論婚嫁時尤其注重。季家便是這“名門望族”中的一個——這麼說也不确切,實則在老太爺去世後,季家子孫都不大争氣,家力也日漸衰微了。但這些老舊的規訓,仍被一闆一眼地傳了下來。
在一衆小丫鬟的歡鬧中,季東籬順着她們停在了猜謎的花燈前。在孩子裡,她一向是個平庸溫順的,死記硬背的禮儀規訓、日日紮手而得的刺繡成品,也都能被贊一句“不錯”,但到了要靈活變通的燈謎前,她便有些無措了。
丫鬟們也是一樣,隻一二個機靈些的猜得了,提了幾隻簡樸的花燈便草草收了場。
猜完燈謎,人都往祈願池放花燈去了,煙花也放得稀稀疏疏了。卻是猝不及防,季東籬手裡被塞了一隻六棱花燈——每面都細細雕着隻動作各異、活靈活現的貓兒——原是方才的青年。那青年去而複返,為她猜得一隻遠勝過丫鬟手提的花燈,同她說話時溫聲細語地:“在下濟世書院謝辭病,謝過小姐割愛贈劍,小小謝禮,願小姐今日盡歡。”
她盯着花燈暖融融的光,隻敢用餘光看他,屈膝行了一禮:“多謝公子。我們有緣再見。”
那是季東籬見謝辭病的第一面。少女見到青年熱心助人,又恰在一柄劍旁打了照面,那劍與花燈又如信物般,互換到二人手中。歸家後她夜不能寐,甚至赤足到窗邊——煙花早就放盡了,但她長久地注視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仍感到被一股巨大的滿足感擁住了。于是她竊竊笑起來,哪怕她甚至沒有告訴那人,她的名字。
謝公子,我叫季東籬呀,花燈很好看。
那是她收到的除去钗環書畫外的第一件禮物。
故事講到這裡,季東籬脖子上的布料已經不滲血了,那金瘡藥将她的傷護理得很好。隻是季東籬噤了聲,仿佛不講下去,一切就能停在這。
魏春羽忍不住問道:“你們的過往如何,同那歹人、同我又有什麼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