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玉控制着面部肌肉,讓它不至于顯出嘲諷的意味來:“為什麼想她?”
魏春羽心說這是什麼話,當即疑道:“難道你不親近你的母親嗎?”
卻見裴懷玉沉默了一刻,再開口時語氣平靜得與内容割裂:“她恨我。我是她厭惡之人與她交合生下的。就連她死了也不放過我,還要用我的命去換别人的。”
魏春羽最不擅長應付這些安慰人的場面,當下他脖子上又留着咬痕,那份尴尬也阻止了他握一握那人的手。他隻能幹巴巴道:“但我聽說,裴鴻與令慈關系很好,就連......現在的夫人也是守了三年才過門的。”
不當心抹黑了一把裴府的裴懷玉臉不紅心不跳地搖了搖頭,輕聲揭過:“不提也罷。”旋即又道:“你又為什麼喜歡你的母親......她可為你做過什麼?”
“那可太多了,”魏春羽面上輕輕笑起來,“你去過風月樓的暗巷嗎?那裡有幾處小黑屋,原是關不聽話的妓子的,是秦叔騰了一間給我們。”
茅屋頂,雜草自成籬笆,沒有窗,屋内黴潮氣常年不散。雨天漏雨,雪天出凍瘡。沒有家具,除了一張充作床的硬闆子,還是當時自身也難保的秦叔費心搞來的。
耳邊魏春羽還在講:“那時候我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我娘卻用了幾百隻竹蝴蝶去為我借來一本書,你猜得到是什麼嗎?”
他也沒指望裴懷玉真去猜,但卻聽他輕聲道:“《增廣賢文》。”
“诶?裴兄也是先學的這本嗎?”
裴懷玉從不知道自己記得那麼清楚,他從鼻腔發出個氣聲的輕笑,甚至從心念道:“不信但看筵中酒——”
聽到熟悉的詩句,魏春羽的心倏而一松,他接道:“杯杯先敬有錢人。”
世人皆以金錢權勢判定他人尊卑。在那間破屋裡的八年,讓他不能再深刻地理解了這句話。
“母親折些小東西去賣,給我借書,甚至買了幾支蠟燭,”蠟燭始終沒舍得用,一直寶貝到母親死去的那個夜晚,“在我驚醒的時候——就像剛才那樣,還會哄我睡覺。”
“你不是奇怪我為什麼喜歡山楂糕嗎?”他很短促地笑了下,改口道,“不對,是喜歡買。”
“那是因為母親給我帶過——我們吃不上什麼東西,往往是一塊清水似的凍粥充作一餐——那是我吃到的最難得的東西。雖然我不喜歡吃......說來也奇怪,其實第一趟吃我是喜歡的,後面卻覺得難以下咽了。”
魏春羽還在搜刮那點褪色的記憶,卻聽得裴懷玉問道:“你不愛吃,為什麼不同她說?”
“她見我吃完,便會開心些。我猜是她自己愛吃,但有了我又全省給我了,我怎麼勸她也不肯吃。但無論怎樣,我看她高興便好了,她高興我也高興。”
癡蠢。
無知。
傻得可憐又可恨。
若真是好東西,那個自私的女人又怎會不吃。
偏偏他過去也被騙得狠了——同眼前人一樣。
裴懷玉不願聽他再說:“天亮了,我出去透透氣,你再睡會。”
說着理了理微涼的被褥,起身去了外頭。
再待魏春羽迷迷糊糊二度醒來,耳邊已盡是乒乓的大雨擊打聲。這回籠覺睡得格外沉,醒時心口傳來陣癢痛,但他撓了兩把,也沒在意。
不久,船身便傳來安心的震動——他們靠了岸。
卻說那雨下個沒完,而靠岸的地方也有個小市集,一行人商議片刻,決定去覓些吃食。
腳下泥濘,雨絲冰涼透骨,但不遠處人聲的哄鬧驅散了這些不快。
四人手裡隻有兩把傘,故魏春羽同裴懷玉撐了一把,那對姐弟同撐另一把。
即至馄饨攤子,約定了彙合時間,四人便兩兩分開了——裴、魏二人留在攤子處,船家姐弟去購置些新漁具。
攤子的生意并不好,算上魏春羽他們也不過寥寥三四撮客人。
裴懷玉收了傘,一邊肩膀處卻是濕了。
“裴兄,你打傘姿勢不對,要迎着雨勢打,”魏春羽對着那片洇濕的綢衣微蹙着眉,伸手比劃着雨絲的方向,“不然肯定會淋雨的。”
裴懷玉言簡意赅:“好,我記着了。”将那先上的一碗荠菜馄饨推給了魏春羽,“我吃得快,你先吃吧。”
晶瑩剔透的馄饨皮裡裹着汁水豐盈的餡,剛從滾燙的大鍋裡撈起來,又被投入了鮮香的湯底,用勺子略一撥弄,便活潑地打着轉。
一把末時擱上的蔥花肉沫也在碗裡散開。
魏春羽吃下幾個,連身體也暖融融起來。
那下馄饨的是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婦女,短衫窄褲打扮幹練,手裡也十分利落。她的孩子堪堪半人高,但已十分懂事地為客人來往端着碗筷。
那孩子拉了拉母親,小聲沖她說了些什麼,那母親便笑着罵了句“貪嘴”,給他舀了兩個胖嘟嘟的雪白湯團。
魏春羽見那小孩十分歡喜,心念一動,便沖那婦人提聲喊道:“姐姐,那是什麼團子呀?給我們也來兩個。”
“好個,鮮肉的,侬阿是要個?”婦人操着一口吳地鄉音,笑眯眯問他。
“要個要個。”魏春羽也笑着回她,轉頭對已經放下筷子的裴懷玉道,“我還沒吃過鮮肉的呢,裴兄要不要也嘗嘗?”
裴懷玉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盯得一愣——隻是吃了些馄饨湯團,便這樣高興嗎?
他捏了捏左手小指,莫名有些不自在地開口道:“好。”
魏春羽見他有些出神似的,以為他在煩惱接下來的路程:“裴兄,你不必擔憂,反正石室就在那裡,也跑不了,我們早兩天和晚兩天去都是一樣的。反正我在落拓觀那留了信,你家......應該也不會急着尋你吧?”
裴懷玉“嗯”了聲:“你不好奇那石室裡是什麼?”
“好奇啊——”魏春羽眼睛跟着攤主手裡的大漏勺轉,待那勺子一翻一落,便欣喜地笑開了,也顧不上說話,便朝裴懷玉示意了下,将那鮮肉湯團端了過來。
由那小孩偷閑将母親給他的湯團慢慢吃掉。
“我好奇,但是那東西也不會變啊,況且别人......還有裴兄你,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現在好奇也沒用啊。”魏春羽将一個湯團舀給裴懷玉,又遲疑道,“裴兄,你怎麼很緊張的樣子?你不會是知道什麼吧?”
他緊張?
裴懷玉一愣,避重就輕道:“沒有,我隻是不大喜歡下雨天。”
魏春羽“唔”了聲,便去咬湯團了,那鮮肉噴香濃郁的汁水緩緩溢出來,配着黏糯的外皮,香得魏春羽眯了眯眼睛。
“是不是很好吃?”他咽下口中湯團,問對面慢條斯理吃着的裴懷玉。
裴懷玉道:“尚可。”
“那便是很好吃了。”魏春羽笑着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