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雨幕和沖湧而上的食醉,叫人生出些憋悶,裴懷玉對上他真摯的笑臉,有些喘不過氣:“我們走罷。”
然而雨中傘下,裴懷玉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淋了半面身子的雨。
撐傘人在他身後着急地“嗳”了聲,待裴懷玉回頭,卻見他被人流沖得不知到哪去了。
那殘魂還在識海中不停擾他清淨——“你本就精血不足,供養母蠱失責,再受了子蠱刺激牽連,昨晚自然會痛。但你昨天就想殺了那小子奪舍,未免太心急。”
裴懷玉沒有理他,他站在屋檐下,瞧着連串擁擠的雨滴。
“不過你也别急,這小孩不好過,你對他好點,說不準這倒黴小孩自己就樂意拿命謝你呢。”
那殘魂還未笑完,就被一股蠻橫的黑氣狠狠一撞,像爆炸似的散開了,良久才重新凝聚,後知後覺記起話中的“倒黴小孩”和這股黑氣是同一個人。那團殘魂沒有人形,此刻竟也透出些恹恹的情态來。
隻是裴懷玉知道,他定然在悄摸地罵自己記仇小心眼兒。
他在檐下等了片刻,雨還是沒有收斂的意思,他便踏出去沿原路返回找人。
走到半路時,身後似有人聲喚他名字,他聚起個笑容回頭,耳邊是殘魂桀桀笑聲——“你完啦,狠不下心就死定了!”
見人堆裡沒有那張熟悉面孔,裴懷玉嘴角一塌,面無表情道:“沒有狠不下。而且,我死定了你隻會更死。”
“......”
“還有,不要那樣笑,怪蠢的。”
“......哦。”
頭頂的涼絲絲的雨水突然停了。
一串紮簽子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終于找到你了!”
裴懷玉微愕擡頭,鼻間是溫熱的豆皮裹炸肉末的葷腥香氣,眼前是少年漲紅的神采飛揚的面孔。
魏春羽拍了拍他濕透的背部衣衫,将紮簽子與竹傘都塞到他手裡,皺着眉毛憂心忡忡地叨叨着要是病上加病可怎麼好。
裴懷玉禁不住皺了眉,捉住魏春羽胡亂施力的手,說:“我沒事,走罷。”
少年的手微微一僵,随即更用力地扣緊了他。
一場雨再綿長,也有落盡的時候,縱然天還陰着,似乎随時要再下,二人也怕船家姐弟等久了,沒怎麼滞留便往回趕了。
出市集半裡路,便看見那隻小船還栓在岸邊。但那船上隐約有陌生人聲。
裴懷玉腳步一頓,回身看了眼魏春羽:“不是他們。”
“會不會是别的要坐船的人?”
裴懷玉凝神側耳,道了聲“不像。”
他與魏春羽一前一後往那船上走,待裴懷玉一腳踏上船時,裡頭人聲一靜。
他隻顧循着剛才的聲音往艙裡去,門虛掩着,剛一推開,裡頭的大漢便飛來一記眼刀:“什麼人?”
裴懷玉面色從容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同阿弟想要到對岸去,不知您可是船家?還載人否?”
那大漢将他二人穿着打量了一番,見二人衣着雖不繁複,但用料都是上品,且那發冠一類配飾一看便價格不菲,當即眼珠一轉,換了副友善的聲音:“還請二位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問問我船家兄弟。”
說着便往裡頭那個艙走。
魏春羽見他走了,小聲同裴懷玉道:“我們沒走錯船吧?他是船家,那原先的姑娘和小夥子呢?”
裴懷玉觑他一眼,沒有作聲。
卻說那大漢很快去而複返,身後還跟着另一個身形同樣彪悍的兄弟,二人道:“客人可在裡面歇歇,我們将裡頭整理了一番,再歇一會便上路。”
魏春羽剛要開口,便見裴懷玉已經颔首往前,他伸手沒拉住那莽驢的袖子,隻得“诶”了聲,也跟着他去了。
兩個船艙一裡一外,中間有小門相通,而裴懷玉的手正放在那扇門上。
他在用力前,回身看了眼那兩個壯漢,其中一個輕咳一聲,掩飾似的呷了口茶。
“吱——”
門開了。
魏春羽還沒看清裡頭是啥,背上便挨了一記猛推——身後大漢笑道:“進去罷!”
他重重撞在裴懷玉身上,将他撞得身形一晃。
魏春羽“嘶”了聲,但發聲才及一半,便收住了——那船家姐弟被捆得像粽子一樣,随意扔在角落,那少年的面上還有瘀痕,二人形容狼狽,似乎是被打暈了。
而始作俑者正是内艙的另兩個大漢——那二人一高一矮,矮的那個生得孔武有力,他低笑一聲:“又來了兩個送錢的。”便與同夥一道将裴魏二人也綁了。
魏春羽掙紮着要用胳膊肘去撞賊人,卻被反擰着綁了起來,痛得眼睛裡飙淚花。
他轉頭去看裴懷玉,卻見那人咳嗽兩聲,很柔弱似的被綁成了和他一樣的粽子。
那高個的大漢将魏春羽身上搜了一遭,将他錢袋摸了出來,順手拆下他小臂上的袖箭,又自袖袋中掏出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兩隻核桃,一個墜着瑪瑙穗子的小水囊,還有些經文和瓶瓶罐罐。
末了那高個賊人還踹他一腳,黑黢黢的鞋印子就落在他面頰上。
另一頭的矮個子也将裴懷玉搜了個七七八八。
二人便将他們拖到那對姐弟旁,将那四個“粽子”擺成了東倒西歪的一排,随即便去外頭找另兩個同夥。
魏春羽抿了抿嘴,輕聲喚他:“裴懷玉——”
又扭動身子将被綁住的手對着他,道一句:“快點。”
“什麼?”裴懷玉掀了眼皮,有點疲懶似的瞥他一眼。
“無奈自保之舉。”說着,魏春羽把自己也逗樂了,上回也是這樣,二人都被綁了,裴懷玉一邊說着“無奈自保之舉”,一邊解了繩索又去揍人。
這已經不是似曾相識了,就像情景劇重演了似的。
“什麼時候了,還笑?”裴懷玉的額發略顯淩亂地貼在面上,垂着眼将剛解脫的手伸向魏春羽。
他盡量避過眼不去看魏春羽白皙面孔上髒兮兮的鞋印子——看着他那張臉被踹,好像自己也被狠踹了似的,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