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魏春羽的繩子才松了松,那兩個綁他們的壯漢便罵罵咧咧地回來了,他們一腳踹開門,見他二人自行掙脫,更是憤怒:“不識好歹!本來還想給你們個痛快,結果你們害我兄弟,那就别怪我們将你們扔下去喂魚了!”
裴懷玉咳嗽一聲,避開高個壯漢刺來的一刀,又扭身按住那壯漢的腕子,略一使力,便教那大刀脫手,他一腳踹開那高個壯漢,于大刀落地前接穩了,又劈向那個矮子。
那矮個子見同伴不敵,朝那病秧子模樣的人投去驚恐一眼,提刀一擋,震開刀刃,轉身便要逃走。
但卻被一刀劈在肩膀,痛得他龇牙跌了跤,也顧不得與裴懷玉纏鬥的同伴,他便再次強撐起身,要往外逃,但忽而聽得那持刀的白面青年冷喝一聲“到哪裡去!”,旋即脖頸一涼,而後一陣天旋地轉,見得一具無頭的身子遲滞一瞬,鮮血成柱噴湧,而後轟然倒下——那是,他的身體?
兩顆猙獰的頭顱滾到一起,将那地上洇得都是血迹,像粗壯的樹根那樣交錯在一起。
這一切發生在幾息之間,魏春羽甚至沒來得及解開腳上的麻繩,聽得人頭落地聲,他怔愣得擡頭,望向那個握着滴血成線的刀刃的人,那人緩緩側目看他,面上還濺了幾滴鮮血,其中一滴自眉心滾落,堪堪貼着眼角落下去,引得那人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好冷的目光,看得魏春羽心裡一寒。
而一邊已經醒來但被震懾住的姑娘,弱弱地道了聲:“裴......裴公子?”聲音裡也是驚懼。
裴懷玉伸手抹去面上血珠,将那奪來的刀丢在高個壯漢身體的旁邊,而後沉默着用濃黑的眼睫掩去了森冷的眸光。
随即在衆人吃驚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嘔出一口粘稠的血,雙膝一彎,倒壓下來。
“裴、裴懷玉?”魏春羽連滾帶爬地扶人起來,把藥瓶口對準了他的嘴,一股腦兒都倒了進去,也不怕他噎死。
裴懷玉一邊吞咽一邊吐血,還得抽空氣息不穩地安慰魏春羽:“咳,我沒事。”
他隻是好久沒砍去人的腦袋了。
這樣的滋味太過熟悉,但就算千百遍後,仍然不太好受。
矮個賊人的頭顱礙了他的路,裴懷玉便屈尊似的擡起腳,踹在那上邊,将它踢遠了,又将幾人都松了綁。
一行人都從那勒索綁架的驚懼中回過神來,最晚醒的是倉松年,他醒來便被姐姐告知了經過,而後在船行至江中,借着夜色将那幾個強盜沉重的身體都抛入水中,也包括他們帶血的大刀,和下了絕命散的茶具。
那姐弟二人自事發後倉促道過謝,便不大同裴魏二人搭話了,約莫是被那慘烈的場面吓住了。而魏春羽也有些不自在似的。
一股又一股小水流撞在船身上,像是記憶裡的人樂此不疲地循環着最後的囑托。裴懷玉同魏春羽站在船頭消食,那要去的對岸已經能很輕易地望見。
“明早醒來,應該就到了。”裴懷玉道。
白紗似的月光籠在裴懷玉面上,襯得他神色恍有幾分溫和:“你是不是......怕我?”
這話問得突然,但二人都心知肚明,這說的是哪回事。
魏春羽搖了搖頭,他在就地坐了下來:“沒有。我隻是沒見過這麼徹底的......驚心動魄的現場。”他将“殺戮”二字咽了回去,“我有些怕他們的頭和身子。”
“其實最開始,我以為你下的是蒙汗藥,但後來知道了,也覺得沒什麼。畢竟不是他們死,就遲早得是我們死——這些殺人越貨的。”
裴懷玉仍然站着,他沉默地聽着。
魏春羽感到喉嚨有些幹澀,他抿了抿嘴,在那道存在感極強的注視下,弱弱道:“好吧,我當時的确是有些怕,但現在沒有。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希望自己膽子大點,把他們都解決了。”
話畢,他擡頭看了眼站成木樁子的人,夜色裡難辨神色,但魏春羽莫名覺得那人在很認真地聽他說話,他思忖着小心翼翼問道:“那你呢——裴懷玉,第一次殺人你怕嗎?”
嘈雜的蟲鳴織成一張大網,鋪天蓋地朝他們湧過來。
在很久之後,魏春羽都以為裴懷玉不會出聲了,他卻突然聽見那個平靜的聲音:“怕的。”
裴懷玉不是什麼好人,他不隻殺過強盜、叛徒、敵人,還殺過無辜的人——他們上一瞬還充滿依賴地看着自己,下一刻卻人頭落地,死于他手。
他從來、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有時候他會想,自己每一次殺人後的憂懼,是不是什麼神佛施諸于他的譴責,是不是什麼鬼神的降罪。
在過去某些耗傷神思的夜晚,他也問自己:真的非殺不可嗎?
可是,可是,他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哪怕憂懼,也從未後悔。
他隻要自己能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浩浩湯湯的江水奔流不息,它不在意終途在哪,隻是拼命地湧動以逃脫死水的宿命。它也不在意在一生中,有多少船隻搭了它的順風船,抑或葬身其中。
裴魏二人的小船,也在這一條相伴多日的江水裡,被護到了對岸。
裴懷玉留的酬金比原先談成的多了一倍,他對着推辭的船家道:“這幾日也算得共度艱險,落水那晚,在下更是承了二位救命恩情。這裡的錢不多,隻聊表心意,還請二位不要再客氣,便當是結個善緣了。”
那船家姐弟謝過了便也不再推辭,待又将船撐離江岸,搖杆十數下,忽聽得那闊氣的裴公子又高聲喚他們——“船家阿弟,可是叫倉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