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氣蹿高。
第二籠糖心饅頭也蒸好了,衆人分食,閑話間又難免關懷小輩課業。
最晚入門的魏春羽更是被重點關照,當下仗着嘴裡鼓鼓囊囊含糊道:“好、好......一切都好!”
姚春華拍了拍他的後背,勁大,響兒也大:“吃完還是竹林見。上回紫微洞裡的銀絲我給你煉化了,一會兒也試試。”
魏春羽嘴裡糖包還沒咽下去呢,可憐兮兮地“啊”了聲:“又去竹林啊師父......昨晚裴懷玉拉着我順氣,我可是腰酸背痛、又一宿沒合眼啊!”
姚春華觑了他倆一眼,眯眼道:“小師叔叫你練你熬夜也練,親師父讓你走兩步就不樂意了?”
善淵善時也歎氣道:“小師弟,你好不懂事哇!”
“......”
“我錯了師父,我把蒸屜洗了就來!”
日子就這樣熱熱鬧鬧地疾馳而過。
直到觀門換了新對聯,元旦又至,魏春羽才意識到,自己在大青觀中已有一年。
上個春天,他和裴懷玉還結識不久,就一同朝紫微山來了。
樹葉翻動,陽光燦燦躍動,魏春羽抱着半筐新打的青棗,眯眼瞧着。
他無法回危機四伏的魏家,不願面對秦燭,除了大青觀無處可去。
而在觀裡,救他、教授他的,一同修習玩鬧的,羁絆最深的人,都在這兒。裴懷玉身上不願說的、也想不明白的事,魏春羽幹脆就不問了。在這裡的每天,他心裡的小人都在歡快地打轉兒。
沾過五辛盤、喝過椒柏酒後,還有晚上的煙火可看。
雖則大青觀太高,往下隻見得着光影錯雜,不如自下而上看見煙火升騰的美觀,但這個視角也着實新奇,耳邊身邊也實在熱鬧。
山上風大,道長們帶着善淵善時睡覺去了,四周又一片安靜,山下的煙火聲隔得很遠,像在水裡聽岸上之聲。
裴懷玉伸手劃拉着房頂瓦片的紋理,平日裡掖好了的心事在這時都冒了出來。
前世今生,恩仇,遺憾,欲望,種種都輕而易舉吞沒他。
他想,總歸現在還是好的,他還有想要護住的東西,而非隻剩了毀滅與貪求。
隻是未來的一切,都有代價。
“如果......”
呢喃自他放松的唇齒間溢出,但才出聲就被肩上的披風打斷了。
他驚疑回頭,來人被風吹散了頭發,也迷了眼睛,看向他時眼中濕漉,但也不忘沖他傻笑。
坦然地,毫無防備地,滿心依賴地。
“玉铮師叔,風太大了,披上才不會得傷寒。”
湊得太近了。
風被擋住了,但裴懷玉反而遲緩地感到了身體被風吹散的感覺,像是一朵飄浮恍惚的蒲公英。
給他系披風的人正把自己一點點聚攏,或許是湊得太近,一時不察被蒲公英的小絮蹭了眼睛,這好心人難受得不住眨眼。
等裴懷玉回過神來,他已經扶住了眼前人的臉,輕輕替他吹了吹眼睛。
“玉铮?”魏春羽睜大了眼睛,裡頭映出個魂不守舍的他。
裴懷玉想,自己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終日研究下蠱的魏春羽終于對自己出手了?
在裴懷玉對眼前情形微愕時,魏春羽卻眼疾手快地覆住了他的手,在他眼尾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夢似的。
又一聲煙火響,兩人都驚醒似的退開一些。
裴懷玉錯開眼,壓下幾聲低咳道:“夜裡風大,你早些回去。”
魏春羽也有些無措,他又偷偷看了裴懷玉好幾眼,終于把黏在他臉上的目光扒下來,又扶了把披風,忍着回頭走了。
在走出十數步的時候,又回頭高聲道:“玉铮!新歲平安!”
喊完這一趟,他實在忍不住悶聲笑起來,腳步更輕更快,漸漸又跑起來。
他沒有再回頭,但那牽系着自己心神的人的模樣,卻無比清晰地印在眼前——方才靠近時,裴懷玉烏發中晃蕩的纏銀紅寶石耳挂貼到自己側頰,冰涼一觸即逝,但帶來的顫動經久不息。他輕輕印上裴懷玉的眼睛,暗潮水紋自裴懷玉眼中顫開,偏偏這人發怔地瞧着自己,竟叫自己覺得他稚拙天真。
裴懷玉、裴懷玉......他在心裡一遍遍咀嚼這個名字,仿佛執拗的孩童非要把糖抿出點甜味來。
魏春羽想,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那些算不清的恩怨他不想管了,隻要大青觀這個家一直在,他們能重複百遍地過這樣的年,他複何求?
似乎一切都在好起來。
這樣的念頭在裴懷玉說他要下山一趟時,更為清晰。
原是那山腳下的湯姓人家出了怪事,夜有異響、主人瘋癫。湯家人說,若道長前來破祟,願獻上能解百毒的秘寶,那寶貝正巧能緩解裴懷玉體内的毒。
這下衆人大喜,姚春華也不再對着丹爐生悶氣了,隔三差五似無頭蒼蠅到處尋藥的觀中人也暫時把心吞了回去。
原本姚春華說,他替小師弟去一趟就完了,結果不巧,鄧芙的幾處舊封印又出了問題,他隻得十萬火急趕去别處。
于是最後的安排,成了被灌下許多丹藥的病勢穩定的裴懷玉,帶着學有小成的魏春羽下山。而清一守觀,也看着些年幼弟子。
至于杜居仲,舊傷的瘢痕也脫落幹淨,他過完元旦便與衆人告别,承諾了明年元旦還回來,就含着兩泡熱淚最先下山了。
在裴魏臨行前一晚,魏春羽窩在了藏書間。
枯黃如蟬翼的古籍自他指間掠過,那書脊脫落的細線就垂落在他腕骨上。
逐漸蘇醒的日光自高人半頭的狹窗射入,将每粒打着旋的浮塵子,包裹得無所遁形。
而外頭的人叩響了門:“小師侄,玉真喊你和他下山去。”
【 大青觀裡那幾個獨處的月下,一切聲音都靜了,心跳反而更清晰。
沒人相信,不會有這樣一個瞬間。
裴懷玉忘記過去,忘記必須報的仇、殺的人、走的路。
魏春羽不想将來,不去看血中蠱、觀外事、被卷進的謀權局。
隻有對方。
那一刻他們眼裡他們的世界裡占據全部心神的隻有對方。
如果這一刻真的這樣輕松、安甯、叫人心底忍不住發笑,那為什麼不值得舍棄一切求它永恒呢?
那個羽毛似的幻覺似的吻,為什麼不能更長久地落在他們心上身上呢?
為什麼不能共白首,就在這裡,誰都不死誰都不走呢?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笑着笑着,相視笑着,忽然就要哭了。
不知道什麼東西鋸木頭似的割着心裡的肉、嘴上的笑,逐漸覺得好苦好苦,好苦好苦。
分明在笑,分明還幸福,但不知什麼時候、很快、總有一刻終有一刻他們就要被剿殺、被審判。
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刻呢?
希望有明天的時候,難道他們自己不夠清楚這本身就是一種可笑的空想嗎?
可偏偏兩個人都曾做過這樣的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