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府裡都說,裴道長真是要半步登仙的人。
一連失蹤了七日,回來時乘雲駕鶴,粼粼金光泛在衣袂上,再向上看,便是張神色平靜如幽潭的面孔。有着那雲鶴、金光作襯,連他一瞥一動都似乎有了幽深的指意。
所見之人無不震驚,而後投以虔誠或欽羨的注視。
而那衆目所矚的裴懷玉身後跟着個草鬼婆——身形高大,眼皮耷拉着,似乎眼中有秘密不可宣之于衆,而鼻子過于高聳,顯出些兇相來。
這弄蠱的草鬼婆不似平常婦女,倒像條粗壯的莽漢。
隻一開口時,才自如滾沙礫的粗粝嗓音裡,透出些柔和來。
湯老爺的精神更差了,他吞了三四日旁的道長配的丸散膏丹,原本夢魇夢遊和如被上身的病絲毫不見好,反而多了咯血的毛病。
見裴懷玉攜吉象而歸,顧不得質問,隻扯了他袖子連呼“救命”。
裴懷玉安撫道:“老爺放心,我此去便是請來了巫醫相助。”
“原是巫醫麼?我還當你不告而别,是改了主意。”說話的是魏春羽。
裴懷玉奇怪道:“怎麼會?我自是急着為老爺治病。”
魏春羽便不再理他,附手于輕微抽搐着的湯磬舟腕上,一股溫熱的力量便湧入那空虛的脈中,引導、疏理、溫煦着錯結枯敗的内裡。
片刻後,他緩聲道了句“無礙”,對上湯老爺帶着血色的眼睛,他的手忍不住握緊了些,交疊的雙手仿若一個無需言語的諾言。
......
旁人不通仙人之術,隻當裴懷玉是真的有大能耐,也是真的為治病急得不告而别。
但魏春羽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玉铮。我叫你玉铮。你同我說實話,你帶回來的那個巫醫,究竟是誰?”
裴懷玉道:“是柳大夫。她真名叫柳巫。”
魏春羽微微一愣,沒想到他輕易說了真話:“那你失蹤的七天,僅僅是去找人了嗎?”
裴懷玉沒有答他。
魏春羽心裡憋着的悶火突然勃發了,他一把揭開小臂的衣袖,露出那截開着深淺不一口子的慘白皮膚,伸到裴懷玉眼皮底下:“裴懷玉、玉真道長,你看啊!你看看這是什麼?你是不是覺着我特傻,在你消失的時候,我以為你被人抓走了,以為你猝然毒發無聲無息地死了,以為你真的出事了!”
他的聲音同身體一樣難以抑制地細碎戰栗着,像是繃緊的弦:“所以我剖開我的手臂,刺激那隻沉睡的蠱蟲。所以我給自己找死,我痛得手腳都痙攣着伸不直。我就期望着在我靠你近一點的時候,它會有感應。”
“結果呢?你沒有出事,你好好地回來了,甚至連發生了什麼都不肯和我說。”他怒極反笑,鼻腔裡沖出一個介于“哼”和“哈”之間的聲音,“我還以為,大青觀裡,你也拿我當朋友、當家人了。”
輕薄的日光自裴懷玉頭頂披散,他面上掠過短暫的疑惑,最終又歸于平靜:“抱歉,我不知道。你先冷靜一下,我再和你說湯磬舟的事。”
“什麼事,”魏春羽抖落袖子,湊近他,目光落在他脖頸細小的傷痕上,“是你已經串通了罪魁禍首,要助纣為虐了?”
裴懷玉微微後仰避開他:“你聽到了。原來那時蠱蟲異動,是你靠近了。”
甚至沒有辯解。
關于同生蠱被點破,關于背信棄義被說穿。
魏春羽神色一僵,好像從未見過他那樣細緻地打量他。那張臉上沒有愧疚、驚訝、慌亂,隻有被揭穿的坦然、甚至是輕松。
“裴懷玉,鄧芙、姚春華、清一、善淵善時,都會對你失望的,”最後一句話說的很輕,但酸澀幾乎要滴落出來,“我也會。”
原本發現了同生蠱的秘密,他還心存希冀:或許那不是裴懷玉種的,或許裴懷玉種了也隻是一時沖動、不會真的催動。
也許隻要他翻遍古籍,請求師父幫忙,就能消無聲息地解開蠱蟲,當作一切從未發生。畢竟在魏春羽此前從未體會過的安心生活裡,對過往前塵當聾作啞,似乎也成了件可以接受的事。
但是,“裴懷玉。”
我能接受你做錯,但不願意相信你本身就是一個壞的人。
“偏偏你就是個這樣冷漠甚至惡劣的人。”
魏春羽摔門而去了很久,裴懷玉還維持着原先的姿态。
良久,安靜的卧房裡響起一聲輕笑:“是你識人不清。”
可他的心裡分明有一個小人,已經擡手遮住了眼淚——“阿魏,不要這樣想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