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要來畫?你現在還不行。”
“所以我,隻畫一半。”
風吹動魏春羽烏黑的發梢,而裴懷玉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陛下,你說小含玉這樣在意你,要是知道有辦法能救你,他會救麼?”
“不會,”裴懷玉答得果斷,輕顫的睫毛洩露出他并不平和的心緒,他微微仰起脖頸,将少年看得更清楚,“魏春羽不會。”
似是心中忿忿難平,他又反問道:“你憑什麼以為,從前的魏春羽真就是朵小白花兒?”
若是到最後撕破面皮的關頭,魏春羽還要他活着,恐怕也隻是為了從他口中掏出些“未來之事”的秘辛罷了。
裴懷玉從來看得很清楚。
他想,或許魏春羽的确覺得他的存在新奇,但這份新奇遠不足以帶來信任,甚至是真心實意的擔憂和情誼。
自嘲也似地,一聲輕歎自裴懷玉唇角洩出。
而“小白花”恰畫成了七張符,朝他看過來,得了一眼對視,才繼續動作——
夾指撚符,閉目誦咒,心有感應時,疾移腳步,使勁将符箓“啪”地附在樹身,而後于樹根一蹬,便如法炮制地竄到其餘樹旁。
在那第七張符箓貼上的那一刻,繁茂的樹木晃出沙沙的響聲,仿佛在回應他的動作。
而後裴懷玉與魏春羽背身站于陣眼,同微微氣喘的年輕師侄道一句“看好了”,便閉目于體内運氣一周,俯身單掌按地,在他肩胛骨一沉使勁之時,魏春羽見到地面崩裂開細小的紋路,露出堅石下暗雜的土面。
這是“破象溯源”。
一時風力更盛,将人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拍打得人的皮肉生疼。
裴懷玉支起身,托掌而現一團金光,金光中隐隐有一小團人影,原是那失去意識的崔阿妹。
風掠過鬓邊,刮起裴懷玉的鬓發,露出他那張完整的沉靜的面容,眉眼分明,容貌俊爽,姿儀風華。
簌簌落葉穿過他們之間,皮相看不清楚時,自靈魂本身顯出的風華就愈發清晰了。
金光已自裴懷玉指尖溢出一團金線,朝湯府的四面八方散開了,而其中一條便遊向了湯老爺。
在所有的絲線都安靜下來時,眼前的場景被一顆投石擾了清淨的水鏡,竟皺起了些漣漪。在某個眨眼間,被風幹成了脆弱的書簡,崩裂消融在了新的場景中。
裴懷玉的手指還探着,但那金光已暗下去,他微微歪頭,考校道:“方才我撚的指訣有幾個動作?”
魏春羽眨了下眼:“兩個。”
“哪兩個?”
“擡腕和指指點點。”
“......”
裴懷玉贊許地朝他點點頭,和善道:“大青觀的未來一眼看到頭了,很好。”
見魏春羽還避着自己目光,朝着被噤了聲的擁擠街道看,他也不再刁難他,隻朝怔愣的湯磬舟囑咐道:“您小心,這裡雖是幻象,但我們受到的傷害都是切切實實的。要是在這不當心丢了命,裴某也沒有将您帶回去的能耐。”
“多謝道長。容再多一問,保全性命可要做什麼?”
魏春羽望着他由白轉黑的發絲,逐漸隐沒于平整肌膚的褶皺,甚至是清明幾分的眸光,下意識摸了把自己的面孔,在未觸及什麼異常時,失望地嗳了口氣。
裴懷玉被他引得微微擡了眉,嘴上語氣平和地回湯老爺道:“隻不要改變過去的東西,就不會生事。”
那最後兩個字同忽然灌入耳朵的街市人聲混雜在一起,那二十年前的光、風、人、物,終于真正地接納了他們這三個外來者。
一切都在他們身邊真切地活了過來。
又活了一遭。
未及湯老爺應好,卻見街邊一濃妝豔抹的姑娘猛一拍腰間,怒聲道:“誰偷了姑奶奶的錢袋子?”
而人群中當即便有一毛頭小賊拔腿疾跑,一連撞了兩三個人,真是慌亂之下不打自招。
那姑娘也提裙随于其後,渾不在意發髻松散,姿容失德少娴靜,那雙被火紅花钿簇擁的眼睛極圓極亮,似是幼蛇的眼睛。
湯老爺呆怔地盯着姑娘矯健的身姿,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透着些震驚與留戀意,隻是垂眼一眨,那情感便隐入長睫了。
在姑娘自他身邊擠過時,還沖他抛了句“借道”,旋即又高呼道“殺千刀的小賊,錢袋子裡頭有咒你的符子,再不朝姑奶奶磕頭道歉,将東西還回來——”
她微微喘着氣,舌尖滾出那句浮現在湯老爺心裡的話——“姑奶奶把你送去閻王爺那好好收拾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