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磬舟配合地颔首,也喚了聲“阿嬸”。
而後那老妪忽地抽了手,垂首抹起了桌子,再無半點搭理他們的意思,隻神情默默,連湯磬舟擱在桌邊的一串銅闆也不理睬。
而崔頌頌卻習以為常地扯他到一邊坐了,無視他眼裡的疑惑:“進來前你話頭撂到哪了?”
旋即又自問自答道:“唔,是了——你說你失禮,怎麼個失法?”
“自是擅稱姑娘‘仇春君’,某一時嘴快,未想到諸‘君’之流魚龍混雜,對姑娘而言不似敬稱,實是冒犯。”
崔頌頌拔開了酒塞子,新的一股酒氣沖出,又和洽地融入周圍的空氣——“這有什麼可講究的?湯君?”
那兩個字如滑珠般被吐出,崔頌頌陡然傾身向他,戲弄他似的在他耳邊竊竊笑了。
在他眼睛呆呆跟着自己時,先漱了口蜜酒,待吞下又苦惱道:“不大好聽,磬君、舟君,或者是——郎君?”
“什麼?”問聲自他口中跌出,他盯着崔頌頌面上的細小絨毛,驚得語不能續。
崔頌頌興趣盎然的神色一收,沒好氣道:“真當我會上當?”
擡袖又倒了口酒液,她嘗到了桂花蜜的甜膩味道,被裹挾在糜爛的酒的苦味裡。
她眯了眯眼,如同在醉酒的幻覺裡,有一簇太過強烈的光線叨擾她眼睛。
——“湯磬舟,我剛才那樣叫你,你覺得在辱罵你嗎?”
不及他回應,崔頌頌又自顧自迫切道:“你不會。因為我沒有惡意。你剛才也沒有惡意。沒有惡意就随你怎麼叫,隻要不叫我‘仇春潑婦’,都行。”
酒坊外的街巷很靜,過去崔家還在這時,有許多賣絹布與酒食的鋪子,小販也在附近租了些做工或是居住的屋子,隻是現今都隻剩了孤零零幾個老人住着,或是如杜康齋一般的冷清小店,幾乎是苟延殘喘地生活着。
曾幾何時,杜康齋也是很熱鬧的。大人下工回來,仰頭吞咽酒液;孩童頑皮,繞着桌子、大人的腿,追逐或是在地上爬,沒到大人看不下去時,便将他們提起擱在膝頭,看腿短的小童掙紮着夠不着地,笑得滿面漲紅。
酒坊裡的青年與姑娘還在絮絮說話,姑娘說得高興了,便伸手碰了青年的酒壇,發出“铛”的短促脆響。
那青年一怔,旋即也融開了笑。
多生動鮮活的畫面。
一片柔軟潔白的梨花瓣,沿風打旋,貼着湯老爺的面孔落下了。
有一瞬間,魏春羽幻視他青年的面具轟然碎裂,露出底下的中年面目。他說不清,但忍不住探究地問:“他們在說什麼?”
裴懷玉懶散地靠在身後的樹上,任由樹皮的紋路穿過春衣,烙在他皮膚的記憶裡。
但饒是一副旁觀姿态的他,聞言也忍不住朝湯老爺投去一眼。
“已經過了二十二年了,”湯老爺微微搖頭,暮年衰頹的氣息,自那具裹着他的年輕皮囊下洩出幾絲,“或許我在問她為什麼要訛人,又或者在問酒坊老人的事——哈,我也成老人了,我也記不清了。”
在注視以外的地方,青年問她:“這酒是怎麼釀的,你知道麼?”
崔頌頌被酒氣熏紅了臉,聞言分出絲清明來,朝他挑眉道:“怎麼,你要搶生意?”
一點小桂花趴在壇沿,青年忍着伸手撚起它的沖動,歪過頭一本正經道:“你這樣一說,也不是不行。但我更想知道,這樣比過那些金尊玉貴的酒的東西,有什麼神奇之處。”
“金尊玉貴?什麼酒用你這樣說?”
“自是連進那門,都得先收上筆‘門檻費’的假酒。”湯磬舟恨恨道,垂眼見崔頌頌已經枕臂閉目,一時急得去推她——“崔郎、崔郎——莫睡——”
“我曉得,春寒料峭——要着涼。”崔頌頌勉力睜開一線眼睛,學他拖長語調說話。
不料湯磬舟将那頭搖了兩三回,頓了下,又搖了五六回,似好不容易将那莫須有的蚊蟲趕走了,才定定瞧着她,一字一頓道:“非也!要先告訴我——”
話音高高懸在空中,往後卻無接續,崔頌頌奇怪地“嗯”了聲,卻模模糊糊看到青年也栽倒在酒壇旁了。
一個要入朝堂的書生,一個要陷進烏糟的娼女。
不。
午後的陽光轉過身,吃力地将他們籠進同一束光。
是湯磬舟和崔頌頌。
沒有前綴,沒有後來恩怨。
梨樹邊沉默的男子系了面巾,走近酒坊時又住了腳。
魏春羽疑惑地喚他:“湯老爺?這是怎麼了?”
二十二年後的湯磬舟輕快地笑了笑,想起旁人看不見,嘴角又墜落下去。
他若無其事道:“忽然想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