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三年。
仇恨能讓一個人變得天翻地覆,而那個人定然也懷着攪翻天地的願望。
......
一橫長槍,勢頭淩厲地劈斷雨幕。
連珠的雨串不吝啬地自帽檐滾下,模糊了青年面容。
——“既是敗将,為何不降?”
紅槍所指,乃力竭敵将,他喉間雨血并混,和出“嗬嗬”氣音。
黑鐵铿锵幾近刺耳,粗暴地撕扯着人的精神,他們交手的破風聲蓋過了漸兇的雨勢。
“康糧人,骨頭硬,死也不降!”
泥水被長槍挑濺而起,那滿身血氣的青年士卒激他道:“哪來的康糧,如今不過是北秦的順天州罷了,你一個康糧人,屈膝為敵人賣命,還好意思提骨頭硬?”
已是強弩之末的康糧兵又擡起劍,喉間暴發出一聲泣血的嘶吼,如猛獸受傷之哀嚎,那顫巍巍的劍尖作了一面他心裡的旗子,隻是不及搖曳幾番,便埋入了臭穢的土窪。
“十六。”
還活着的青年默默數着。
他在數什麼?脫力帶來的麻木腐蝕着他的神思,他有些茫然地擡眼向那慘白的蒼穹,待到脖頸僵如木闆時,才回神眨下一滴水珠。
耳邊被雨幕隔絕的聲音複蘇似的,灌入他的耳朵——
“老龜,你今天取了幾隻耳朵?”
“十六隻。”
戰友哈哈着拍打他的肩膀,自茅草似的胡子裡簌簌,抖落一籮筐話:“等着回去領賞吧!你啊,還記得燕子沒死的時候,你見血就吐,和被人逼慘了似的,嬌氣得和什麼一樣!也沒想到現在啊......我賭燕子也想不到!”
青年沉默着,像是一座能承受萬千積石的重山。
“你看,又擺臉子,提不得燕子半點兒是吧。”
另一個面上淌着血的戰友貼着擠進了他們中間,張口呼哧帶喘:“嗬呀,不怪他,我們一起來的,誰不念着他?我們是無牽無挂的,家裡人都死光了,就燕子——趙......趙燕子,還有個弟弟沒找着,心裡還存着念頭啊,人就沒了。”
少話的青年定定出聲:“趙清晏。”
“啥?”
旁邊的大胡子一巴掌忽在他腦門上:“燕子的名兒。老烏龜記性好......”
橫七豎八敞着口的刀傷,在說話間也兢兢業業往外冒着血茬。
血疤臉“唔”地應下,又提起神來問:“你們都叫啥名兒來着?本名兒。”
大胡子橫他一眼:“做啥子?”
“死了、死了也好報信,要是老子活到打完仗,遇到你們同鄉的,還能給你們吹吹牛皮......”
大胡子啐他一口:“格你老子的喪氣話!都還活着呢說點吉利的!”
血疤臉扯了扯嘴,還沒露出個像樣的笑臉,就聽寡言的青年幽幽道:“魏春羽。”
大胡子一愣,幹笑兩聲:“這名兒比燕子還難記,你還是叫老龜吧,老龜帶着小龜......帶烏龜上戰場的,八十個朝代八萬萬個兵,有這等癖好的也就你一個了......”
“那哪能一樣呢,長角的烏龜,可不比死人稀罕?”血疤臉一挎手,把身重都壓到魏春羽身上,“稀罕物,不都随身帶着,你說是吧,老龜?”
漫天的黃沙嗆人,起風時黏濕的沙土都長了眼似的專往人臉上撲。
于是語聲漸低,拐過沙丘時兵卒的身影都矮下去,沒入被鎮守百餘年的土地裡了。
下了雨,戰場的天慘白,打了仗,天又染上詭紅色。但不要緊,最後都要被昏黃的迷沙遮蔽,隻剩下蒼老枯敗的景象。
又或許土地是不會老的,是人年長了,看什麼都老。
這是“多少年彈指過”的以後。隻是這樣的“彈指”,隻存在于茶館說書人的三言兩語間,親身曆練隻覺寸寸光陰化作逼仄石道,僅容半人過,你要跻身,就要磨掉你的血肉白骨,你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磨碎,同過往脫落的死皮一樣,永遠留在身後。
而剩下的你,卻沉積着每一寸或尖銳或窒息的苦痛。
一口烈酒倒入咽喉,灼燒似的滲進骨骼的裂縫,卻沒有尋到血肉,仿佛人隻是一個破袋子,裡頭空蕩蕩地刮着風。
尋不着落點的人比那口酒還迷茫,耐不住空虛倏然開了口——
“我以前是個道士。”
挨着他坐的三五個人都朝他看,間或有人“哦?”了聲,催他下文。
“我算半個道士,吃飯的本事學得不精,心裡頭的本事更是一點沒練。當時我有個師父,他問我什麼是道,我耍嘴皮子同他說:三言兩語說不清,千言萬語說不準。他也沒生氣,就讓我慢慢想,結果......我還沒答呢他就等不及死了。”
大胡子胡子上的酒漬泛着濕亮的月光:“然後呢,你就來從軍了?”
魏春羽默了一小會兒,等旁人都拾起新的話頭了,才喃喃道:“萬般皆是命。”
聽見的戰友嘲笑他吃醉了,他也不辯解,仰頭一倒,沖着那月光攤了個大方。
流幹了淚的眼睛被風吹得幹疼,酒液和月光一樣緩慢傾瀉、一寸寸漫過他的神志。
“要是我能活着熬出去,有了出息,一定讓害死你們的人永無翻身之日。”
迷糊間聽見号角嗡鳴,他立時醒了神,仔細聽時又斷了。
他意識得到自己在夢中。
他如一葉穿林,所過皆是所曆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