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生活又在繼續,朝天的紅蠟槍頭在光裡顯出年輕的假象,或許迷惑敵人,或許隻是魏春羽必須相信,他與他的長槍都足夠年輕,有充沛滾燙的熱淚去澆灌這片幹土,有足夠長的時間供他思考和探索,最終找到他的道,或者甘心放棄。
結繭的虎口被震裂,脫力的麻木與星點蘇醒的刺痛抓牢了他的神經,擡眼時一柄刀尖尖的白亮灼傷了他的眼睛,耳邊的痛呼與嘶吼牽扯着他低頭,重複着劈砍與負傷的混戰。
從前他在意的容貌、裝束、儀态,都被淹沒在了巨大的鋼鐵盔甲與吃人的人海中。沒有人會在意那些,甚至在第一次揮動刀時,就已忘卻了宏大的勝利,隻有生存——和來不及思考的恨意。
有時魏春羽覺得,在一柄來不及看清的銳器捅穿自己的□□,于拔出時挑帶出他的靈魂,在馬蹄滾過前的那滞空的一瞬裡,才能讓他的痛苦停歇。又或許他需要更多的鐵鏽氣與血腥,浸染、蓋過他的神思。
他在耳邊的一片嘈雜隐去時,對着冰涼的一角月,無數次在心裡開口問:“裴懷玉,你坐在那個高得看不清臉的位置上時,知道邊疆有将士在巨大的悲哀和惶惑中掙紮麼?”
“他們已經分不清,是為了什麼而戰。是守衛,還是掠奪。是君王的野心,還是要活着就隻能将這條胳膊甩得失去知覺,将自己的命送到敵人眼前。”
道能救他們。如果魏春羽能生出道心,他的道心要救他們......也永遠看得見每一個人。
在握住長刀以前,他隻想着扳倒吳家報仇,而在如今,已有一捧黃沙定居在他心裡,叫他思考更遠以後的、值得他付出一生的事。
日出不多時,沙土地上便熱浪逼人了。
魏春羽猛地掙破夢境,喉間咯出粗粝的咳喘,顧不上平息,便同戰友一道使力,将浮腫的腳塞進靴子。
戰争無歇,士兵無歸。
打不完的是仗,死不完的是人,用的盡的是氣力,流得盡的是鮮血。
原本魏春羽以為,自己也會碌碌征戰,循期退伍。但大胡子因為上位者的決策,成了送死的一員,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總之再沒回來領他的酒。
此後魏春羽從染血的槍尖擡起了目光,他于焚灰似的思考中擠出計策,多次深陷敵營、親自打探,最危險的一次,在偵查時被埋在了山洞裡,等了兩天才被刨出來。
後來他成了軍中新秀,提拔很快,雖名頭略遜,但擔了副将的責。他雷厲風行,整肅軍紀,給幾個因私人龃龉受打壓的士兵提了職務,又打了幾場出彩的仗。
在魏春羽又一次殲滅敵人,杵着長槍喘息時,他不知道千裡之外的水鏡前,裴懷玉正看着他。
“真是舍得流血流汗的少年人嗬......阿玉,你說這樣正直的好苗子,怎麼就歪成你這樣了呢?”
在殘魂以為自讨沒趣,他不會回答時,卻見那人動了動嘴,好不容易尋回了聲音:“我也快不記得了。”
隻是,真的有那樣的好與不好麼?
——或許現在的裴懷玉做回那個小兵,也能一樣地浴血殺敵、不做他想,但當他回到高位,他要保住的不僅是自己,還有跟着他賣命的人,和以制衡之術維系的整個國家。
究竟是位低者善、位高者惡,還是位高者難做呢?
裴懷玉斂目輕嗤,誰又說得清呢。
玉铮埋在他的身體裡,說話時總是先覺震顫,才聽得聲音。有時神思恍惚,幾乎要教裴懷玉疑心那是自己的心聲了。
——“記不記得無所謂。”
“同生蠱熟了,阿玉。”
“我會殺了他。”
那殘魂颏颏笑起來:“我還是更喜歡這樣的你,要不是吳玉瀣叫你忘了些事情,你恐怕不會這樣果決。”
“聽起來,這倒是件好事。”
風吹動鏡前青年的白衣,獵獵作響,他的身姿巋然不動、挺拔如劍,面上帶着滿不在乎、遊戲人間的笑,良久朝那水鏡一點,畫面便徹底碎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