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着張書生面孔的男子朝他作揖,身子一彎到底:“魏兄,若不是您妙手回春,我還不知道我的本音竟是這般!”
魏春羽微擡了唇角,伸手扶他:“雲兄客氣,先前見你聲粗息湧、音啞重濁,與家師看過的一類痰濁病證相似,我便鬥膽一試,開了張化痰清熱的方子。也幸得雲兄信任,願意相信某這半吊子醫術。此番能幫上雲兄實在驚喜,是某的榮幸。”
雲規聞言,擡頭沖他暈乎乎地笑,口鼻唇舌噴湧出的盡是酒氣。
“魏兄,你那方子我找人看過,那人說開得極妥當,就是要見效更好,還差一味藥。”
“哦?誠心請教,是哪一味?”
大約醉鬼都有些蠻勁兒,魏春羽被雲規扯住小臂的時候,竟一時掙不開,他微微眯眼,看向咫尺間的那張清白面孔,聽得那道明澈清亮的聲音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地道:“嬰、兒、肺。”
魏春羽眼皮一抖,面色不改道:“的确是味好藥材,隻是這東西難得,更無先例。”
雲規還湊在他跟前,掀起眼皮觑他,面上的笑容落入魏春羽眼中,像蛇在爬過的地方留下的黏液,叫他渾身都起了粟。
“要是有,魏兄不想試試嗎?”
夾起的魚脍一抖,掉回盤中,魏春羽作猶豫狀,最後還是搖頭道:“雲兄說笑了。若是那孩童的家裡人找到我,我豈不成了殺人魔了?”
雲規歪頭打量他,靜默一瞬,陡然哈哈大笑出聲:“你瞧!我隻是開個玩笑,魏兄你還真的考慮起後果來了。”
那剔透的魚脍又被夾起,被雲規送入口中。
二人又擡了幾次酒杯,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隻是二人的目光遠不如話語那般輕松,一點兒不肯松懈地做着狀似無意的打量。
“這次怎麼不見張兄同你一道?”
聽問,雲規微擡了一邊眉毛:“這裡又無博戲,張雨生嗜賭如狂,他才不會為此特地來一趟。”語中,他話頭一轉,散漫地笑了兩聲,“不過告訴魏兄也無妨,近日他的确遇到了些麻煩,脫不開身,要是老天不幫他,指不定要下大牢呢!”
“哦?究竟是何事?雲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如叫我看看搭不搭得上手。”
雲規長歎了口氣,欲要開口時,又叫住了路過門口的店小二:“那梅子片鴨等了好些時候,酒都要喝空了,怎的還不上!”
店小二被他訓得一愣,旋即賠笑回道:“貴客息怒,我馬上叫他們手腳麻利些,立刻就送上來!再給您二位添壺酒,向您陪個不是。”
雲規也是喝大了,轉頭繞着舌頭問魏春羽:“我方才說到哪了?”
“說到張雨生的麻煩。”
“啊、啊,是!就是這個麻煩!這還要從我們育嬰堂的一個小工說起......”
原是那育嬰堂中,有個處理瑣事的幫工,叫房幾青,堂内看護幼童,外出照顧大些的會走路了的孩子,都是他做的。雖則他性子孤僻,但但手腳麻利,衆人都很放心他。
隻一樣不好,他有個鬧事的嫂嫂。
房幾青的哥哥是打北秦時戰死的,他嫂嫂自成了遺孀後,最初還隻是以淚洗面,後面漸漸生出些瘋癫,隻有在四歲的孩子面前才正常些。
然而前些時候,孩子走失了。正巧走失那日張雨生上了門,給房幾青帶了幾條剖好的魚。房幾青的嫂嫂見了,指着漁夫那把帶血的剖魚刀,就說是他殺了自己孩子。甚至吵鬧之下,還告到了官府去。
原本到這裡,也隻是一個失心瘋的婦人發狂攀咬,然而官兵的确在張雨生的住所外,挖出了孩童白骨。
衆人無不駭然,誰能料到,原先以為隻是手腳不幹淨的張漁夫,竟成了個殺害孩童的惡魔!鄰裡們一想到自己也領着孩子去他那買過魚,就不寒而栗了。
雲規歎了口氣:“此事定有隐情,我不信張兄會做出這等事。且不說那房幾青力争,孩子是走失,不是被殺害,張兄也無作案動機與時間;便是那白骨,拼出來竟有二十幾具,若是說一人所為......我自己想啊,那是旁人埋來栽贓的也說不定。”
魏春羽突然道:“我還記得,半個月前張雨生還說有樁大生意,真是世事無常。”
雲規微微一怔,喃喃道:“說起來出事那天,就是他要做生意的時候。”
樓外孔明燈浩浩蕩蕩飄起,星點光亮落入雲規的眼睛,他眼睛發直一瞬,又低頭避開了。
......
從三鮮閣坐車回到魏府,已經是傍晚。
稀疏的柳葉分割着霞色。
孱姝用手擋着光,瞧了會兒風裡的梭葉,奇怪道:“往年這個時候,柳樹不都很茂密的麼?”
阿星自車轼縱躍而下,搶着邁步到魏春羽身後,意味深長地說:“是因為還沒有到離别的時候。”
魏春羽微微訝異,轉頭看他時,阿星還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你這是學的誰說話?”
傷春悲秋,文绉绉的。
阿星讷讷一笑,撤下了加戲的手:“是夫人說的。”
夫人?是郎盛光啊。
這稱呼實在耳生。
孱姝也順勢疑惑道:“怎麼都不常見大人和夫人同行?”
魏春羽噎了噎,心道郎盛光在府裡的時間都沒有在廟裡多,他哪裡尋個巧合時間和人“同行”?更何況,他對郎盛光恐怕還沒有阿星熟悉。
然而他面上不顯,隻作不悅道:“她喜靜,你們平日也不要去打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