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紗似的月光落在他們交疊的衣擺褶皺裡,被風吹得像一個個小湖泊,眼前一派安甯平和,魏春羽漸生了困意,拖着裴懷玉倒進榻裡就昏厥過去。
臨睡前還不忘揍他一頓解氣。
等到次日天亮時,兩人已在院中睡得東倒西歪,魏春羽一吸氣就是兩個噴嚏,叫身邊人也驚醒了。
看看時候,也要入秋了,兩季之交傷風外感的确是常事,更何況他昨晚又着了涼。
魏春羽正琢磨着,叫侍從煎些茁壯正氣的方子來,一個不察,撞上了身側人的目光。
他瞥了眼醉狗:“清醒了?”
裴懷玉朝他點了點頭,眉眼還有些怔忪。
他整個人浸在溫和的日光裡,每一寸輪廓轉折都泛着茸茸的金邊,溫柔美好得不像話。
然而魏春羽顯然沒在欣賞,他深吸一口氣,猛然襲擊,使狠勁兒捏住了他的面頰。
“恢複記憶了?死醉鬼?”
“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麼了?”
裴懷玉記起昨晚自己的絮絮叨叨、不依不饒,手指将被角揉來搓去,顯然也有些不怨接受。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酒會變成那樣......現在身上還很酸痛。”
“我對你不起阿魏,但我昨天說的認錯的話,句句真心。”
魏春羽捏着他面頰的手更加用力,直叫他吐字不清。
令他自己也吃驚的,自己在認錯的裴懷玉面前陡然炸開了!
“我去你的裴懷玉!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玩?”
“誰準你自作主張叫嫪春厭帶我走、自己去報仇的?”
“誰許你失憶還捅我一刀的!就算失憶,我也救了你一命啊!真是恩情都喂了狗了。”
在記憶終于“完璧歸趙”、拾起舊日情誼的裴懷玉跟前,魏春羽本來隻是委屈,結果越說越憤怒,當即爬起來在他心口踹了一腳——
“你倒是輕松,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醉了耍酒瘋,痛苦了直接失憶,猶豫不決了掏刀子給你小師侄一杵子......現在又想起來了,怎麼,一句道歉就想讓我原諒你?”
魏春羽陰陽怪氣地誇他:“你可真潇灑!”
說着他就要走,舊事翻湧,叫裴懷玉這張臉越看越惱人!
“阿魏!”
這煩人精扯住了他袖子,跪在榻上從背後貼上來抱他,魏春羽沒有推開他,冷笑道:“你現在的姿勢,正巧能再好好捅我一刀。”
即便先前是裴懷玉少了記憶,魏春羽也不可能不怨。
——那刀真是險些将魏春羽貫穿了、捅碎了、氣厥了。
背後的人身體一僵,拉着他的手按向自己的小腹:“我記得,是這裡。隻要你願意,随時可以捅回來。”
裴懷玉聲音悶悶的,埋在他脖頸,冷靜而真摯,“我開始覺得後悔,我對阿魏做了很多壞事,失憶前也是。但阿魏還願意救我。”
“還願意對我生氣......我覺得,很高興。”
魏春羽給了他一肘,要往前走時被人死死鎖住了腰,像拖着個水泥袋子,一時動彈不得:“裴懷玉我看你是腦子壞掉了!”
裴懷玉貼着他脊背搖頭。
“我想你對我多說些話,生氣也行,邊打邊罵也行,都行。”
“我腦子沒有壞,我隻是,再也不想和你冷言相對了。”
魏春羽說:“早對過了。你真有種啊那時候,我把你從紫微山上撿回這裡,想着你同我這樣針鋒相對,仿佛同門情誼一點兒不在了,那我就把你治好,然後攪壞你的腦仁,讓你作個傻子安安靜靜陪着我,看你還怎麼冷眼!”
那股氣愣是憋到現在,對着這樣的裴懷玉,才能發出來。
憋得太久,心裡都泛起酸。
裴懷玉聽出他願意繼續同自己對話的意思,小心翼翼、得寸進尺地将人整個扒拉到自己懷裡,扯着他倒回榻上。
“你要是氣,我把眼珠子摳出來給你......”
魏春羽敲了記他額骨:“閉嘴。你對不起我的地方多了去了,你這條命都是我的!”
他惡聲惡氣,然而裴懷玉的呼吸卻顫抖起來,跟着他吐出一句:“是,都是你的。”
“你當時隻身去找雲規,入筵席,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
“隻求你往後能顧念着還得折騰我,想想我......不要那麼讓人......擔驚受怕了。”
“我被剁成人彘、被吳玉瀣打得吐血站不起來,都沒有那麼疼過。”
魏春羽朝床頂的帷帳瞪了會兒眼,緩慢吐字道:“格老子的。”
這人一通胡攪蠻纏,輕飄飄地說幾句軟話,狡猾得賣幾個慘,自己還真就被他帶過去了。
他按住打蛇上棍其親他頭發的裴懷玉,一條條責問道——
“十年前,騙我去紫微山找死,好給你騰身體,你有錯沒有?”
裴懷玉沉默了一會,可氣地問他:“你要聽真話還是假......”
他觀察到魏春羽漸黑的面容,及時止損道:“我後悔了。”
魏春羽真被他氣笑了,這話意思是他沒錯。
隻是後悔了。
得。
“不告而别替我做決定時,你有錯沒有?”
“後悔。”
“......”
魏春羽又問:“後悔給我種同生蠱,騙我感情嗎?”
不料那人頂着他怒氣,也要堅定搖頭:“不後悔,不這樣就不能讓你來找我,也見不到阿魏了。”
魏春羽受制于他,隻勉力爬起來一半,當即就着那點自由,用兩個手肘摁在他身上叫他老實:“真該把你嘴縫起來打一頓!”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也不會改一星半點。現在你肯說軟話,不過是剛想起‘上窮碧落’裡洲君的事,對我尚有幾分留戀,才臨時起意想騙一騙我的感情罷?。”
裴懷玉心裡知道,除卻“騙”字,他說的一點兒不錯。
自己就是壓根不覺得錯。
隻是手上有眼色地将人摟得更緊,低聲道:“我錯了,阿魏。”
“我錯在對你始亂終棄,分明大青觀上你潛入我房間,我默許你什麼都做了,卻在後來沒有朝你走近。”
“我錯在太自以為是,在湯宅裡為了逃避你的問話,做出輕浮之态。”
“我錯在聽說你和孱姝同吃同住,還不去争寵......”
魏春羽聽得皺起眉頭:“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是不是想蒙混過關?”
他分明已不願推開裴懷玉,卻還因過去一個人的痛苦恨着他。
于是他忍不住想,像用刀一遍遍地、徒勞無功地剮着自己的情感——
自認識裴懷玉到如今近七年,魏春羽何曾見過他這副低微虔誠的姿态。盡管不願承認,但他走過了那樣多的路,還是會像最初的傻瓜魏二那樣,輕而易舉地被他騙去。
裴懷玉是慣會騙他的。
在江舟上,蒼白着臉苦笑:“既然應承了你,我便不會抛下你。”那時裴懷玉身後是無盡晝光,仿佛也為他的靈魂撒着謊。
在紅樓戲台裡,說出那句消融在酒氣裡的“要是沒有阿魏,人生該多無趣啊”的,也是他。
在重逢的醫舍裡,遞出一隻枯黃的竹蝴蝶的;在大青觀氤氲的竈氣中,假作要同他長久生活的那副姿态;在坦白身份的檐上月輪邊,磕撞的擁抱與笑鬧......無一不是他。
在幽暗的石室中,那朵自裴懷玉指尖輾轉到旁人的花枝,用魏春羽所無法阻止的能力,催着他自己心裡的某個念想,“哔啵”地見了天日。
千千萬萬個裴懷玉,陡然交晃着出現,叫魏春羽咬緊了牙關,仿佛有什麼可怖而荒唐的情感,要震碎、鑽破他的骨骼、血肉,自其裂縫間生長出、重見天日。
那時他想,自己的情感或許荒唐淺薄,但他魏二從不在意;但唯恐裴懷玉驚詫厭惡,叫他顯得可笑可憐。
而後來。
自己終于發現,心裡珍之重之的人,就是個滿心滿眼算計的狠心的騙子。
隻是為奪舍,隻是關心自己的身體,從未真正看重過他。
他開始清醒,自己曾經将那點意動掖得死死的,也幸好如此,否則在發現同生蠱的陰謀、被一次次中傷後,他恐怕真的要在一片苦痛中無路可走。
“不過是......又一個江鶴。”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語調,是疑問還是勸服。
隻是大抵又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能痛快地怨恨江鶴,怨恨罪魁禍首,卻無可救藥地沖這個騙子心動。
眼前人不過是露出幾分真假難辨的情誼,他便被心中竊竊的狂喜淹滅,面上都顯出些軟弱可欺的動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