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送“羊”的人裡有張雨生與房幾青,定下的幼童意外跑脫了一個,而房幾青急中生智,記起那貴人曾對自己的侄兒青眼有加,便将那小童推入箱中,不巧在張雨生将箱子帶出時響動異常,叫他嫂嫂發覺。才有了後面的鬧事。
雲規的淚大顆大顆滾落:“我知道,我說存真殘忍、吓人,像是狗咬狗,畢竟我也幹了這樣喪盡天良的勾當。但是那一刻,我覺得我們都不是過去的自己了,太吓人了......”
魏春羽接聲道:“所以你一路引着我發現?為了這份良心不惜把自己也送到刀下?”
雲規沒有應聲。
“那張雨生呢?你們為什麼把骸骨埋到他門前?”
“他是被逼入夥的,那些東西是他自己埋的、也是自己刨出來的。他又欠了賭坊錢,還不上了,死前想拖人下水。”
“你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魏春羽輕哼了聲,沒指望他回答。
雲規擡眼瞧了他一眼,竟然微微笑起來,拖着條挨了棍子的跛腿朝他歪歪扭扭地行了拜禮:“大人,惡人的話不值得信。但謝過大人,救育嬰堂于水火。”
雲規不會說,在當日的筵席中他給魏春羽下了毒,若是他喝下那杯嬰兒血,便是他辜負自己信任與托付的代價。
他也不會為惡人突兀而惹人生疑的改過作辯護,那張雲家曾捐助過育嬰堂的脆黃單薄的憑證紙頁,就這樣被光陰與血色永遠壓在他心底。
魏春羽吸了口氣,走得遠了,要拐過牆角不見時,才問他:“你們上頭的,是誰?”
雲規搖頭,沖他微笑,似還與他在席間作友人、作同伴:“到這裡就夠了。我将家父留下的書畫托給了房幾青的嫂嫂,若是大人有空,便去尋她拿罷。”
走出大獄的時候,天光大白。
魏春羽迎着光,僵聳的肩膀仍未松下。
孩童得救,歹人伏誅。隻是還有許多關竅尚未明了——從頭到尾,分明與整件事有着千絲萬縷聯系,但又在最後的真相中缺位的,筵席東道主,清一與形影不離的吳化有,多次暗訪育嬰堂的吳玉瀣......
以及和雲規一樣立場擺動的張雨生。
“洲君,餘下的事,就交給大理寺罷。”
正背手仰頭之人,肩上突然落了隻手。
魏春羽卸了肩背繃緊的力道,轉頭看向來人,笑了一笑:“房長風,背後的人,你當真沒查到麼?”
房長風拍了拍他,似句句欲言又止的開頭的發語字。
“洲君,無論最後證據确鑿時,擺在眼前的事實如何,我都會上禀天子。你信我。”
魏春羽看進他的眼睛,倏爾一笑:“我信你。”
......
壓在心上的一樁事,終于告一段落。
然而魏春羽仍面色緊張,這夜第四次徘徊到臨水院門外。
巡夜的護院奇怪地問魏大人:“裴公子還未睡下,大人可要人進去知會一聲?”
這大嗓門震得魏春羽耳朵連着嗓子疼。
“不必了。”
然而下一刻院門自内打開,那道青色衣裳的人影朝他道:“阿魏,你來了。”
風起,被雲片遮住的月亮緩緩坦露,魏春羽看清了他靠近之人的面容,長眉深目,結郁其間,但風姿難掩,映在他臉上的陰影都像竹子。
然而他目光執著得發癡,看得人心底發毛。
“我隻是路過。”
魏春羽目光避讓,垂落腳上。
卻不料那人大步靠近,用力一攬,全然無視他驚愕推拒,直直将他掼入懷中,中邪似的連聲喚他:“阿魏、阿魏、阿魏......”
中邪了?還是發了什麼病!
魏春羽被他喊得頭皮發麻,若是如狸奴般長了尾巴,此刻恐怕要炸毛立起。
喊夠了他的名字,将他捂得死緊的人又開始喃喃:“對不住,是我之過。是我先時缺了記憶,居然傷了你,還說出那樣的話......”
“我都記起來了,先時戴着面具去找你時,就想起了許多,隻是那裡人那樣多,便是我想認錯,都無法......”
原是這樣,那他的絕情與古怪就都說得通了。
在他臂牢裡,魏春羽顧不及露出驚愕神情,為了解決窒息的當務之急,艱難道:“松、松些,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便是記憶周全的裴懷玉,也不曾同他黏得這般緊、親密得簡直駭人。
隻是魏春羽沒有易地而處,在眼前人的世界中,他才找回洲君的記憶,心裡壓上了一輩子的厚重情誼。
恍恍惚惚出了菩提境便聽聞師門噩耗,隻來得及将他送走,獨身報仇不成,反倒失了記憶混混沌沌。
才清醒就發現,自己失憶時把滿心所系之人捅成了篩子,當下惶然悲恸,難以自制,自然隻顧着纾解最強烈的情感,而将那些前塵糾葛抛諸腦後了。
裴懷玉略松了些力道,仿佛找回些心神來,濕着眼睛看他。
然而吐出來的話愈發無厘頭,簡直叫魏春羽想敲開他的腦殼看看毛病——
“你原諒我罷,我心裡好痛......是不是你給我種了圈羊蠱?我心口好像有東西在爬......”
他似怨還怒,魏春羽被他灼灼目光逼得無語望天:明明是他做的壞事,怎麼還胡攪蠻纏移到自己身上了?
這吐息間盡是渾重酒氣的瘋子,攬過難以适應的魏春羽,假作大度道:“可我不怪你,我本就發自内心地愛你......所以我失憶時捅你一刀的事情,你也能不能也别和我生氣?”
“裴懷玉,你喝了多少?”
醉鬼不理他,繼續絮絮叨叨——
“你不肯好好聽我說話!為什麼不肯?”
“菩提境裡你不告而别,獨留我一個人看了半輩子的月亮......你狠心至此!”
得,把自己當洲君了。
魏春羽已經放棄喚回他的理智,隻順從着哄他:“陛下,我回來了,沒丢下你。現在!你該閉嘴睡覺了!别逼臣把你舌頭打結扯斷了清淨......”
這陛下聞言,突然睜大了眼,迷迷瞪瞪瞧着他,手指高高擡起、軟軟蜷曲着艱難指他,隻是眼神不聚焦。
“你,好大的膽子!”
“怎敢如此對孤說話!”
魏春羽扶額:“陛下,你睜大狗眼看看我是誰?”
月光照在他疲憊而隐有躁意的臉上,裴懷玉酒氣上頭,耷拉着眼皮大概看不太清楚,于是伸出手胡亂地摸,其中一根手指還誤戳了他眼皮,叫他被迫有了一隻“大眼”。
滿意的陛下似乎找到了答案,驕傲宣布道——
“孤知道了,你是孤的皇後,是不是?所以才敢對孤這麼大膽!”
魏春羽忍無可忍,育嬰堂的案子尾還沒收,雲規的話盤踞在他心上,他反複地想,如何量刑,又猜他背後究竟是誰。
深夜步行到此,也是為裴懷玉在筵席上陡然的轉變奇怪,本想至少将眼前事弄清了,結果這裡更是一團亂麻。
“這醉鬼!忒難纏!”
他被裴懷玉湊上來的氣息罩得無處躲避,想伸手呼他臉讓他冷靜。
然而這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歪臉親了下他掌心。
濡濕的觸感幾乎叫魏春羽跳起來。
見他反抗不得,随即這人無法無天,一路從他鼻子親到眼睛,眼睛親到耳朵。
“我之前失憶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你煩死了,嘶,别亂動裴懷玉——以後你喝酒我絕對不來找你,再來找你我是狗!”
裴懷玉垂眼,瞳仁亮汪汪的,充他說:“汪。”
魏春羽愣了,随即一邊眉毛微微挑起。
“這樣呢,我做狗你會不會高興點?”裴懷玉還在低落地問他。
魏春羽心情就這樣由雷轉陰:“沒聽清。”
于是騙得陛下給他學了半宿的狗叫。
外頭的人都以為他倆瘋了。
魏春羽聽夠了,哼了聲,終于不大煩他了。
隻擡手抵擋着他沒完沒了往前拱的臉:“得!明天你醒酒,要是記得,還不得将我扒皮吃了?”
誰知裴懷玉愣了愣,隻聽得見一個“吃”字,當即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他:“好吧。”
然後“啊嗚”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頸皮肉。
魏春羽:??!
不是,真吃啊?
涎水與血液混雜,蓋住傷處刺痛,魏春羽推他不動,再次确信裴懷玉喝醉了就是個傻子。
心塞地歎了口氣,徹底放棄掙紮,加深了這個失而複得的擁抱——
在裴懷玉繼續用甜言蜜語砸得他眼暈時,他摁了摁醉鬼毛絨絨的腦袋,将他的聲音摁滅在自己身上,惡聲惡氣地道:“閉嘴,别再發癫了,我害怕。”
裴懷玉反應了一會,喃喃:“不要害怕,我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