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收下這份表格的時候,就已經是與魔鬼簽訂了協議的的浮士德,在時機合适的時候,魔鬼就會來取走她的靈魂。但她對此一無所知,她的世界裡的計算能力仍舊隻是十以内的加減法。
聽到湯照眠的回答後,林調查長沒再追問,因為她深知很多問題有時候隻是一個問題,不必有答案。很多問題提出來是一個善意的提醒,但深究答案,則是充滿惡意的懲罰。
湯照眠剛才被林調查長的提問吓出了一身冷汗,現在中央空調裡吹出的冷風劃過她的後背,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你的資料就留在我這兒吧,我等下還有個會。”林調查長起身。
“好,那您先忙。”湯照眠像是獲得了赦免,站起身後迅速折疊90度,給林調查長鞠了個躬。
林調查長微笑着目送湯照眠走出了房間,關門聲響起的同時,她迅速收斂了笑容。她踱步到書架前,擡起手,指尖劃過寬厚的棕色書脊。這是一套十本薄厚不一的俄文版的普希金文集,書脊上沒有标注書名,隻是有七道黑色的橫線。
她抽出了最厚的那本。
書拿在手裡比想象中重一些,她有些費力地打開了這本書,紙頁的中心已經被挖空,半個手機大小的帶有錄音功能攝像頭被夾在裡面。如果不是剛才坐在沙發上的時候,陽光恰好照在書脊上針孔大小的攝像頭表面,反光又恰好照進她的眼裡,她大概還需要很久才能察覺到這個攝像頭的存在。
這是一個海港城本地出産的攝像頭,這個型号在兩年前獲批,正式生産是在一年前。她有些無奈地再次合上了書頁,至少她知道這個攝像頭在這裡存在的時間不至于會超過一年。
至于是誰有動機想要知道她在辦公室裡發生的事情,她卻無從篩選。她的朋友多,敵人也多。想到這裡,她有些後悔自己的不夠從容。
如果不是自己剛才看了一眼書架,或者如果當時找個借口說出來聽,是不是能掩蓋對方已經發現自己攝像頭被揭穿這件事兒?那她是不是就能有機會把馮局長當成誘餌,找到攝像頭背後的那雙眼睛呢?
她知道内鬼就是馮局長無疑,她相信湯照眠的直覺,如果她不相信湯照眠,那天晚上,她就不會去敲湯照眠的家門。就單單拿姜運亨通副總成罡被刺殺這一件事而言,同時知道他是誰以及安全屋的具體位置這兩個信息的人,當時隻有湯照眠,馮局還有她自己。
今天駁了她的面子,隻是情急之下的緩兵之計。
因為如果這個攝像頭的背後是“刑天者”,一旦剛才她坐實了馮局長的罪名,把馮局長的名字跟刑天者連在一起,那或許他今晚就會死。現在,她至少可以讓他活到明天早上,或者是後天,也許一個星期,但總歸不會太久。
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房間裡沒有開燈,也跟着一起陷入了黑暗中,像是一個漆黑的冰窖。她抱着自己,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喝着酒,胡桃木質地的茶幾上是那本被挖空了的書。
【海港警察局】
藍伊一穿着解剖服,站在燈火通明的解剖室的水槽前清洗着解剖刀。解剖台上的屍體已經在送回去殡儀館的路上,這隻是一起簡單不過的發生在城市道路上的連環撞擊車禍,因為發生在監控盲區,需要進行解剖來還原車禍發生次序,以此衡量責任的輕重。
她是很愛幹淨的人,但她當了醫生以後,愛幹淨就已經不再是她的品德,而是她的職業要求。她把洗淨的解剖刀整齊地擺進消毒櫃裡,脫下了淺綠色的解剖服。夜幕剛剛掩蓋這座城市,她靠在解剖室的角落裡,看着冰冷的金屬解剖台。
梁三萬是不是已經入土為安?
她不得而知,或許還要有些符合當地民俗的儀式。畢竟死亡對于一個普通人組成的家庭來說,實在是太過無可奈何。因為無可奈何,所以隻好不失禮數。
在她成為一個醫學生之前,她也隻是一個普通人。想要成為一個醫生,尤其是外科醫生和解剖學的學生,要學習的第一課就是不要把整個屍體和那個活着的人聯系起來。
就像一個普通人去切割一塊在生活裡司空見慣的豬肉,從肚子上的五花肉到肩膀的梅花肉,我們把一隻鮮活的生命與一塊死氣沉沉的肉隔離開來,那樣我們才能心安理得。
法醫更是如此。藍伊一仍舊記得自己在瑞典上解剖課上的情形,通常一具新鮮的屍體,他們的手和頭會被小心地包裹起來。直到必要的時候,包裹着這兩個部位的布料才會被小心打開。因為這兩樣東西,讓這塊肉太過于像一個人,而非一具需要解剖的屍體。
情感的隔離,對于每個人都是必要的。藍伊一一度以為自己并不需要,她堅信自己的專業能力能讓自己把一切都區分開來。她違背了原則,不論于公還是于私,她都需要違背原則去親自解剖一個她認識的人。
于公,梁三萬确實死于非命,他的死因需要被小心調查,但最好不要有任何人知道究竟,因為他到俄羅斯調查并沒有正式的委派文件。她需要出具一份歪曲事實的屍檢報告,給所有不知情的人一個交代。
于私,她有一種預感,這個殺死梁三萬的人,就是那一晚在四千米外狙擊姜詠澈的殺手,她實在太想近距離觀察她的每一個傑作。
藍伊一相信自己的專業,相信職業的訓練能讓她盡量把那具屍體當做一個人靈魂的容器,梁三萬從來都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鮮活的人。曾經躺在那個冰冷的金屬台上的屍體,與那個鮮活的人無關。
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在今天解剖工作結束的時候,再次想起曾經躺在這個解剖台上的梁三萬。想起自己用細小的針為他縫合刀口時,他皮膚冰涼的觸感。她劃開梁三萬胸腔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是殺手一般,真實地在殺死一個鮮活的人。
“伊一?”湯照眠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解剖室的門口,看着站子角落裡抱着手臂發呆的藍伊一。
“诶?你還在啊,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哎,别提了。。。那什麼,還沒吃晚飯吧,一塊兒下樓吃點兒去?”
藍伊一擡起手,看了一眼表。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她隻想回家和吳缺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我晚上已經有約了诶。”
湯照眠警覺地眯起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