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這麼想的啊。”李廓挑眉,“世事還挺可笑,背節的人做了忠臣,忠心的人成了權臣。”
所謂背節,說的就是獨孤逸群,而忠心應該就是溫蘭殊。
此時溫蘭殊與宇文铄一起,控制河東,雖說朝廷覺得他們兩個之間應該有罅隙,不過具體是什麼關系世人看不大明。溫行處在幽州,靠女英閣得知一二,一開始也不敢相信,溫蘭殊竟然真的成了晉王,随後想了想,溫蘭殊自小就不算安分規矩。
朝華告訴他,溫蘭殊參與過劫獄,又巧計替鐘少韫報仇。規矩體統在兒子心裡從來不是牢不可破的,這一點和溫行不同。
“此一時彼一時,小兒輩自有其造化。”溫行漠然望向一叢叢嬌豔欲滴的杜鵑花,這種顔色在草叢中極為惹眼,明媚的粉紅色跟溫行周身的氣度并不搭配。
“你這是在為他找補?”李廓笑道。
“你找我來這兒有什麼意圖?”溫行又問。
“沒什麼。”李廓長歎一聲,紫袍華美流光,金絲線繡的滾邊在陽光下生輝,“覺得有意思,就喊你過來。”
“幽州的事情,有意思?”
“你在相州留了廳壁記,那也不過是一堵牆。而漁陽王和盧舍人,終其一生護佑社稷,到頭來連甘棠遺愛都留不下。”
所謂甘棠遺愛,便是周朝的召公行德政,後世感其恩德愛屋及烏,保護召公憩息過的甘棠樹,也因此叫做“甘棠遺愛”。漁陽王和盧舍人成《晉陽舊事》的傳奇佳話,到頭來你方唱罷我登場,徐舒信一句話就能把祠堂燒個幹淨。
辛苦一生,什麼都剩不下。
李廓來了興緻,“這天底下人和事都在變,不變的也隻有自私。沒有母親會無私愛自己的兒子,也沒有兄友弟恭,惺惺作态,教人如何不覺得可笑?徐舒信和徐舒皓一起長大,就因為徐嗣光偏愛徐舒皓,一切兄弟情誼就能朝夕間灰飛煙滅,徐舒信還敢把親爹關押起來。可見,人隻在乎自己握在手裡的東西,所謂無私,不過是遮掩自私的幌子罷了。”
“你有過的。”溫行忽然道。
“什麼?”
李廓不明所以,他有過什麼?他這一生轟轟烈烈地生轟轟烈烈地死,曾經鐘鳴鼎食金樽清酒,門客如過江之鲫,大宴賓客三千。
現在不過是形影相吊——他有過什麼?即便有過,現在也已經沒了,溫行提這一句做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生下來的時候因為是雙生子,道士隻說了句‘雙龍,不祥’就噤了聲。我娘因為生我的時候難産,看我像看一個仇人。”李廓冷笑,“後來,你們又是防我,巴不得我死在蜀地。我到現在,算是一事無成,你說我有過什麼?”
“可死在蜀地的,并不是你。”
“你……”李廓難得被溫行噎了回去,“你這是說什麼?你該不會覺得,我那位兄長真的對我有幾分兄弟情吧?”
李廓回避着這種可能,因為李暐之死确實跟他有關系。他現在還能回想起自己與李暐在蜀地行宮對峙,問那位酷肖自己的兄長,這裡好不好,死在這裡願也不願?
這是你給我準備的籠子,熟悉嗎?
李暐面目坦然,等着李廓的回答。然而弟弟手持着長刀朝哥哥步步逼近,卻下不去手了。
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是一母所出,人來到世上前的娘胎十個月,是哥哥陪着他,往後他予取予求,哥哥也都允許他。
溫行又道:“你不覺得麼?還是說,你錯把那種遺憾移到了我身上?李廓,你自己也不敢承認,你對先帝的執念深到了常人無法理解的地步。你想證明他是錯的,可你一個故人也沒有,或許我算是一個。”
李廓最隐秘的心事就這樣被溫行挑了出來。
“給你的酒沒有毒,你服了解藥死遁其實也沒用。先帝早知道你活着,阿蟬卻被先帝阻止不可追殺你。至于後來先帝駕崩……李廓,有人愛過你。”
“他被你親手殺死了,在那個長夜。”
隻見溫行走上前去,彙入茫茫人海,帶領其中一些百姓商讨重建事宜。的确,溫行和李暐在某些地方很像,一樣的沉默,很難表露情感。
李廓讨厭李暐能有那麼多人圍着,人一多,李暐就看不見他了。不過也沒辦法,因為李暐是太陽,萬物就是會朝着太陽。
溫行是李暐最看重的臣子,李廓偏要和溫行走得近,又因為男女不忌的名聲,給兄長與溫行惹來了風波。
他故意闖禍,想讓李暐生氣。
李暐沒有生氣,或者說對于李廓每次犯上之舉,身為皇帝的李暐都沒有說,你我先君臣而後兄弟。
他以為那是李暐不在意他……怎麼會呢,溫行肯定是騙他。
但李廓常會夢到,李暐在行宮裡,他伸直了手臂,将一腔子的怨忿傾注在刀鋒上,最終面對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下不去手。
恨,滔天的恨。
李廓反複告訴自己,他恨李暐,一定要殺了這個人,因為李暐曾經想殺他。
但他走不動,反倒是李暐,一步步朝着刀鋒走來,逐漸刺入了血肉之軀。李暐痛不痛?李廓不知道,他隻知道他并沒有覺得痛快,他心如刀絞,由内而外的痛,手上力氣近乎虛無,猙獰哭喊,“是我要殺你,不是你自戕!”
“二郎,你又瘦了。”李暐疼痛難忍,跪倒在地,真龍天子很少這樣屈膝,“以後,多保重。”
李廓蹲下身,他看着李暐愈發蒼白的臉,猶如看到一輪太陽沉沉落下,了無痕迹。他先是大笑,坐在地上,癫狂地指了指李暐。
然後便是痛哭,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停止呼吸,他覺得自己軀幹裡有一部分好像也被挖去了。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連結終究還是斷開了——無父無母,無兄無君。
李廓這輩子遇到過很多人,他以為人生會一直這麼熱鬧下去,事到如今才明白,他的人生就是一場筵席。
筵席散了。
他回過頭去,身後一個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