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内,最高的酒樓此時此刻正歌舞升平,招待着新一任的節度使徐舒信,他左擁右抱,喝得爛醉,準備打道回府。
他環顧四周,都是怯懦不敢上前畏懼自己威嚴的遊人。
整個幽州現如今徐舒信最大,他沒了前人的桎梏,便覺揚眉吐氣萬般如意。壓抑了很久的欲望爆發,忽然就想錦衣夜行,坐上馬車,在一群人簇擁下,順着幽州城的主幹道南北遊覽。
“陛下,大晚上的,咱回去吧。”一旁的牙将總害怕有變故。
擔心是正常的,徐舒信畏懼年邁昏庸的父親,忌憚壓自己一頭的弟弟,在不久之前趁着徐舒皓帶兵南下入洛,囚父自立,斷了徐舒皓的歸路。
徐舒皓不是他親弟,而是徐嗣光的養子。當年徐嗣光收養徐舒皓作為養子,誰知竟然一心想要立養子為之後繼任的節帥,這樣一來徐舒信就不答應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恰巧,徐舒信聽說大周皇帝駕崩,小皇帝又是鐵關河迎立的,氣不打一處來,自己幹脆也登基算了,過個嘴瘾,反正鐵關河又打不過來。
這樣一來周圍人就有點害怕了,這年頭,誰稱帝誰就是活靶子,那徐舒皓可還在外頭呢。
“幽州城那麼大,河北藩鎮林立,鐵關河來得了?”徐舒信哈哈大笑,掀起車簾就要進去,他身上穿着極為珍貴的貂裘錦袍,珠寶璎珞,似乎把全副家當都穿在身上了。
牙将也沒辦法,這徐舒信喜怒無常,徐氏又世代虎踞幽州。幽州和魏博不一樣,權力在節度使手中,他隻好先順着這位主兒的想法來,于是讓車夫駕車巡街。
一開始好好的,走了沒一會兒,車停了。
徐舒信不悅,掀開簾子,浮腫的眼眶一時間被亮光照亮。
這裡是幽州城中的漁陽王祠,旁邊不遠就是盧舍人祠。二人俱是幽州人,在當年平叛立下大功,百姓為紀念,就立了兩座祠。祠堂香火向來旺盛,據說上巳祈禱有治療百病的功效,因此每年快到上巳節,漁陽王祠門口就會賣各種各樣的小香囊,也有一些準備科考的學子會買了去隔壁盧舍人祠,以期自己妙筆生花成功中舉。
徐舒信應該很熟悉了,因為他逢年過節也湊過熱鬧。
但他現在就是不高興,非常不高興。
“是誰,敢攔朕的馬車!”
牙将有點惶恐,這主子還真“朕”上了!不過害怕徐舒信的威嚴還是掀開簾子,“那個……陛下,是他們在拜漁陽王呢。”
“死人有什麼好拜的!”說罷,徐舒信下了車,擠進人群。周圍人看他珠光寶氣的樣子,不敢擡頭,知道這應該是個貴人。
很快,人群随着徐舒信的軌迹分開。他指了指其中一個人,“你在拜誰?”
“……漁陽王。”
“漁陽王在哪兒啊?”徐舒信借着酒勁兒,臉上泛起紅光,語氣也極為飄忽不定,像是故意找茬一樣,對面的百姓都有點不自在了。
“已經不在了。”
“那祠堂裡的,是誰啊?”
周圍人不知道這徐舒信在抽什麼風,被提到的百姓還是硬着頭皮回答,“祠堂裡,是漁陽王的塑像。”
“那你們在祈禱什麼呢?”徐舒信追問。
“祈禱……河東軍不要打過來。”百姓在這種半帶着強迫與威嚴的質問下,恨不得趕緊離開,更想弄明白,這位大官兒,到底想幹什麼?
“你們都覺得河東軍會打過來?”徐舒信環顧四周,周圍人默不作聲。
祠堂前是一排蠟燭,供案上充滿新鮮瓜果。在衆人看來,死去的人可以化作神祇繼續保佑幽州這片土地,有時候比活着的人要有用。所以有人祖祖輩輩看管祠堂,給塑像加了金身,又時常描摹五官,為其披上紅披風。
漁陽王怒目莊嚴,兩側虬髯似能震懾惡鬼,主殿旁的旗幡下綁着鈴铛,穿堂風一過就叮啷作響,牆壁上,也都是神仙壁畫,其中有很多是《晉陽舊事》中漁陽王大展雄風戰勝漠北騎兵和叛逆宵小的場景。
徐舒信氣不打一處來,走近祠堂,從神像手中拔出那把木塑的“古雪”,緊接着,屈膝上擡,将“古雪”在自己大腿上一劈兩段。斷裂處飄出木屑,粘在他的衣袍上。
周圍人紛紛伸出手去,哀求徐舒信不要對祠堂下手,怎奈于事無補,徐舒信的軍隊也已經将祠堂圍了起來。
“這隻是木劍,如何能護你們!”他拔出自己腰間的長刀,揮手一劈,當即削掉供案一角,上面的瓜果随之一顫,蠟燭的火焰也微微浮動,“這,才能保護你們,知道嗎!”
百姓紛紛不敢擡頭。
“你們求他保佑做什麼?不如來求我!”徐舒信哈哈大笑,這時候什麼漁陽王都被他抛在腦後,那兜鍪铠甲,不過是銅塑像罷了,誰知道有沒有偷工減料?天天求這樣一個塑像保佑,有什麼用呢?
在酒勁兒催使下,徐舒信拿起一支蠟燭,點燃了兩側的旗幡。很快,火焰接連燒着了一大片,燒出一個黑色大洞,而後火焰蔓延至木柱,整個祠堂瞬間亮堂起來。徐舒信很高興,他摧毀了自小拜的祠堂和神祇,那些阻止的呐喊聲和伸出來乞求他不要的手臂,在他銅牆鐵壁一般的精兵阻攔下無濟于事,隻能在噼裡啪啦的燃燒聲中化為虛無。
徐舒信大笑着穿過側門來到另一側的盧舍人祠,同樣又是拿蠟燭,燒掉了祠堂四周的旗幡和木柱。
是日夜,幽州城内兩處祠堂燃起熊熊大火,徐舒信不許人撲滅,若有人救火則當場誅殺。
次日,祠堂惟餘殘垣斷壁。
李廓帶着溫行打算去城外賞花,恰好路過廢墟。
有很多百姓在徐舒信的軍隊撤下後,依舊來祠堂祈禱,他們踩着塵灰,于彌漫黑煙裡,紛紛扼腕歎息。有幾個甚至商量起,該怎麼集資重建祠堂,路過的書生還說要刻碑銘記此無妄之災。
春日又到,柳絮飄過,溫行可以外出,終于不是終日咳嗽,這也讓李廓感到心安,“希言,你應該知道,你兒子在洛陽受封晉王了吧。”
溫行颔首垂眸。
“我還以為他要做忠臣,按理說來,忠臣不應該像你一樣拒絕爵位麼?他倒是不謙卑,說要就要。”
李廓對溫行的沉默頗為不悅,“希言,你說兩句話吧,不然我會以為自己和一個木頭出來了。”
“我與他遭遇不同,選擇也不同。獨孤逸群和霞蔚猝然離世,對他影響很大。我不在他身邊,肯定很不容易。”似乎是在回應李廓的要求,溫行還是惜字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