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香沒吃包子,往前走了幾步,手扶着橫欄,極目遠眺。她的個頭不高,與孔季的養母差不多年紀,卻因生活操勞面容蒼老,仿佛是比養母年長一輩。
凝望着她的背影,孔季神情木然地站起身,袖中的刀滑落至掌中。掌心冒出細密的汗,滑唧唧的。
天際的山脈之間,太陽已伸出頭,映照着紅霞湧動,大地清明。
沐浴在暖意的光裡,孔季渾身發着涼汗,他攥着刀,眼睛睜圓,直直盯着劉桂香,一步一步輕輕靠近。
“其實,”劉桂香背對他,聲音怅然,“我大兒子應該和你差不多大,昨天在家門口看見你的時候,我竟然冒出一個念頭,是不是大兒子回來找我了?”應當是自知這個想法有多可笑,劉桂香說時以尴尬的笑意加以掩蓋。
深重的呼吸聲戛然而止,孔季頓住,滿目錯愕。定在距離劉桂香兩步之遙的地方,他沒再繼續前行。
歎息一聲,劉桂香又道:“你昨兒問我有沒有想過去找他,我說因為沒什麼能給他,所以沒去,那話也不完全,其實我還是偷偷盼着他能回來找我的。也是因為這,我才一直沒搬走。”
“老伴去世後,小兒子提了好幾次要把我接到春行去住,他說給我找個保姆的工作,和他住在一起。我沒去,一方面是不想給小兒子添麻煩,另一方面,也是拍萬一大兒子回來……找不到我,就又傷了他的心。”
“已經錯了一次,不想再錯了。”
“我想啊,既然他沒回來,那應當是不想回來的。不回來也好。能過上好日子比什麼都好。”
“活着就好……”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像是說給自己聽。
劉桂香不知自己為何說這些,也許是獨自待着太寂寞,也許是……日出太耀眼,容不得人的心裡有陰霾。
她眯起眼,任着霞光灑下,欣賞着這份與她的生活迥然的美。
她想,啊,原來這就是日出。
她身後,孔季無法往前邁出一步。腳像是被地下伸出的手拉住,邁不動分毫。
毫無疑問,他是恨她的。
從前不找來,是恨,現下找來,也是恨。他恨他們抛棄他。如果不是他們,他不會來到孔家,小銘也不會死。
他置身煉獄,想要拖她一起下煉獄。
可為什麼……為什麼下不去手呢?
神魄被無形的力量攫取,孔季恍惚地站着,恍惚地看着,身形不自覺晃了晃,蜷縮的手指霍然松開。
刀落下的刹那,腦中緊繃的弦,斷了。他如夢初醒。
其實,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恨,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狠。他殺不了任何人。
其實,他隻是想擁有一次平凡到不值一提的人生。而想要邁過這些坎,沒那麼難。
其實,他大可以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也大可以帶着小銘的夢想繼續活下去。
隻要……刀不被發現。
他後悔了。
可是,為時已晚。
他閉上眼,靜待命運齒輪的轉動。
一陣風過,帶來一抹清涼。
預期中的刀落地的聲響并未出現。
他睜眼,一隻寬厚的手迅捷地握住刀柄,揣進衣服口袋。
是蘇珩。還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冰霜臉。
一米開外,錢姝微笑着同他招招手,然後沖劉桂香撒嬌喚道:“阿姨,你們來看日出怎麼不叫我們啊?”
劉桂香驚喜回望,錢姝快步沖去,與她并肩望向天空。
正是此時,太陽自山間徹底躍出,升至蒼穹,雲層鑲上金邊,金紗鋪滿大地。
所有人都站在光裡,享受日出的洗禮。
在這一刻,陰暗被驅逐,天地清白,蜜一般的暖意流淌在塵世萬物間。
孔季從未覺得世界是如此溫暖,眼中、手上、心裡都被光包裹。
他突然認識到自己因恨行兇的念頭有多可笑。
他或許依然不會原諒放棄自己的生父母。現下,他不該為這份恨毀了自己的人生。
對生父母的恨也好,對養父母的讨好也罷,這些枷鎖太過沉重,壓垮了他前進的步伐。
他的人生,值得擁有更多光啊。
眯眼瞧見孔季唇角揚起的弧度,錢姝那顆懸着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她伸了個懶腰,清空煩惱,歪着腦袋惬意地思考。
神明之域,能看見日出嗎?
太陽全然綴于日空,日出的浪漫止步,幾人沒多逗留,沿着山道往回走。
孔季與劉桂香走在前面,倆人間隔了一人距離,孔季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劉桂香的生活,又問了些關于她小兒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