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知顧晏不會因此言動搖心緒半分,甚至能夠當場怼的李绶再不敢開口,然而崔黛歸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陰恻恻看一眼李绶,勾唇笑道:“小善如大惡,大善似無情。子貢此行雖善,然正如孔夫子所言,他拿錢去贖了人,回來卻不領回贖金,往後再有人贖人,是要贖金還是不要呢?是以不複贖人矣,此乃小善無形造就大惡。便如當今饑年,郡主身在期間未知全貌未曉因果,焉知所謂‘行惡’便是真正行惡呢?依我看,郡主所謂‘行惡’言之過早,郡主所問之人,并非無情,而是心懷大善,隻是郡主自己目光短淺,亦或是方才午膳飲的酒還未醒,走不出這迷津罷了。”
她溫聲說來,一雙翦水秋瞳濕漉漉看着顧晏,裡面流淌着的盡是柔情蜜意。
其他人坐在底下專心聽着,并未留意到她的眼神,反是聽到她的話看過來的顧晏目光一頓,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蜷了一下。
他也是被這姑娘眼中的缱绻情意驚到了,沒想到勸解不成,反如逆反的孩童般,愈發激起她心中情意?
想明白的一瞬,他的面色忽而便冷了下來。
然而面前全神盯着他的姑娘,竟似說幹了嘴,伸出檀舌在紅唇上舔了舔,才道:“先生,我今日可沒飲酒,一言一行皆出自肺腑,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聲音輕柔如在夢中。
聽在顧晏耳中分明意有所指。
她今日可沒飲酒,不似青雲觀中。一言一行皆出自肺腑,不是意氣胡言。
上午的那些話此時一遍一遍在耳邊回響,便如眼前的姑娘一般,熾熱又執着。
“喜歡就勇敢些,去追去搶去殺人放火!”
“我都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難道你顧大人還怕?!”
他忽而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冷意,隻得僵在那裡,任由心中自昨夜開始的躁意爬上來,将他整個人困住,困在這煩擾卻不厭惡的囚籠中。
對還是不對,竟一時難言。
李绶聽着這一番公然維護的話,又見二人之間明顯超出普通師徒的氛圍,心中越發冷笑。
果真是情意綿綿呐。
娴水閣三個字一瞬在她腦中蹦出,她忽而生出一陣時不我待的緊迫來。
她要趕在崔黛歸之前去找個那個丢失的苟且之物!
果斷朝着顧晏一禮,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今日身子不爽先回去,還請顧大人莫怪。”
顧晏瞧也不瞧她,隻是一點頭,目光卻從頭至尾緊緊盯着崔黛歸,其中的冷意昭然若揭,似乎要将她眼中的那點柔情盡數逼退。
然而瞧在其餘人眼中,隻覺崔黛歸今日是難逃一劫了,因而對中午嘉帝賞的那兩柄扇子都沒那麼刺眼了。
崔黛歸也是心中一顫。
方才他目光雖冷,卻也算平常,她早就瞧慣了的,可現下卻是突然要把她整個人吞了似的,她不是在幫着他說話麼?
也沒将他要哄擡糧價制造崩塌的計劃透露出去啊。
不算仇人吧?
不,她不是他的仇人,但他是她的仇人啊。
崔黛歸在心中替自己打氣,眼瞧着李绶還沒走出去,她心中一振,加了最後一把火,“先生,今日下課後我定早早去琳琅館......領罰。”
走到殿門口的李绶身形一頓,繼而加快了腳步走出去。
顧晏手又在身後不自覺蜷了下。
雖然崔黛歸上課走神該罰,可他竟猶豫起來,不知這罰到底該不該叫她去領。
半晌過後,他才“嗯”了一聲,淡漠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一課結束,顧晏剛走,壽安公主就率先出門,她身份尊貴不必學這些,來上課也不過是因着顧晏,甚至顧晏要來上課都是她求的皇帝。
底下的郁斓冬雖痛恨接下來的規矩課,卻也隻得老老實實在座位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顧嘉則是和謝韫、韓玉娆等人頗為熟悉,擠在一團熱火朝天的聊着。
大概一聽,卻是說着顧晏在外邊被人鬧得夜不能寝,乘坐的轎子已然被潑了三次臭泔水,砸了五回破磚塊,說他今日還能好好地來上課,不過是因為百姓忌憚他是侍中大人的兒子,惹不起罷了。
隻有崔禦鸾,雖同她們坐在一起面上帶笑,眼睛卻是看向方才半道離開的李绶的座位,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樂容拉着崔黛歸到了窗邊,直到離她們遠遠的,才放開一直繃緊的心,小聲而難掩興奮地問道:“機關算盡太聰明!你到底在娴水閣落了什麼東西?李绶這一去,是不是得完蛋?”
雖則先前她同李绶還有些交情,可自從知曉李绶使了如此毒計的時候,她便再不能将李绶當做往日的長泰郡主看待。
是以此話鄙夷之外,亦是說得十分同仇敵忾。
“誰知道呢。先前在你府上壽宴就口口聲聲說我勾引顧氏兩兄弟,如今,我就讓她親自去捉一捉!”
崔黛歸眨了眨眼,不懷好意地說:“皇上那兒她是不敢去的,畢竟她親手設計了我同皇上暗通款曲呢,便瞧她是直接去娴水閣,還是去往太後那兒告狀了。”
張樂容聞言目光更亮。
太後啊,那可是本朝出了名的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