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隻停留了一瞬,便朝着長公主面前走去。
他們二人是表兄妹關系,如此場合見到一面,說兩句話倒無可厚非。
兩個人就這麼在旁人的注視下碰了杯酒,一飲而盡後,陸徽之告辭,長公主卻是提了裙擺入殿。
“陛下!”
長公主忽而一聲高喊,跪在殿中啜泣:“驸馬殘暴,不修私德,蔑視皇族,以下犯上,戕害妹妹動辄打罵,如今妹妹這腿便是鐵證......請陛下替妹妹做主!”
一言出震驚四座。
嘉帝盯着底下的人足足看了兩秒,才戲谑道:“驸馬才華過人,與你是良配,何來殘暴之說?端成這是鬧脾氣了?回家讓驸馬好好賠個罪也便是了。”
長公主雖早有預料,聽完還是覺得血都涼了。
她今日敢在殿上當衆攤開此事,便是不打算這樣敷衍了之。
她将袖子往上撩開,露出一隻傷痕累累的小臂,“陛下!難道這也是鬧脾氣?”
衆人見了無不深吸一口氣,從上面數不清的疤痕來看,新傷蓋着舊傷,不是經年累月不能成。
嘉帝隻瞟了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面露不悅。
“今日你是為恭太妃來謝恩的,不是在這裡鬧婦人脾氣的,夫妻間打鬧幾下是常有之事,何必小題大做?”
長公主聽完捏着帕子緩緩起身,直撲到太後膝前,“娘娘,端成是您看着長大的,性子您最清楚不過,是無論如何不敢胡說的。端成隻怕如此下去連命都要丢,求您為端成做主......”
太後執起她的手笑了下,“端成啊,今天是個好日子,你母妃也不願看你在這兒哭罷?”
眼底威嚴盡顯。
長公主聽完卻是哭的更厲害了。
她心知太後母子這是還要依仗着許廉替他們斂财,想同從前般輕輕揭過。
可關邊兇險,郁仞已經折在戰場,她不能再讓陸徽之為着一個區區許廉冒性命之憂,她要自己親手讨回。
哪怕要丢盡臉面,哪怕要利用母妃一回。
她緊緊靠向太後,直到幾乎整個人都半伏在太後腿上,連那腰間的香囊都完全擱在太後膝上,才哭訴道:“母妃、母妃在時,常帶我同皇兄一起玩耍,那時娘娘還教我種花刺繡,那時天真爛漫,哪曉如今歲月蹉跎,端成怕是再難活下去,更是不敢去見母妃......”
提及往事,太後也面露恍惚。
然而一瞬過後,她卻搖頭呵斥:“端成,你是長公主,莫為些許小事失了體面。”
小事?體面?
長公主心中冷到了極點。
她被許廉打得傷痕累累是小事,腿腳斷折落下殘疾是小事,日後終有一天性命也難保時,是不是也是小事?
在殿外同樣聽着這話的崔黛歸亦是齒冷。
一紙婚書,便令毆打緻殘的刑案變作家事、變作小事?
這塊免死金牌的背後,又藏了多少血淚!
同為女子,太後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貴為長公主尚且如此,換作其餘女子,連上殿哭訴的機會都沒有,怕是隻有死路一條。
崔黛歸忽而覺得這整個大夏極為可笑。
皇帝□□荒淫,太後不仁不德,皇子勾心鬥角,這群尊貴無比的李氏皇族,全然沒有一絲愛民之心。
滿口大義,實則比誰都虛僞自私。
掀起一場紅蓮業火,将世界焚個幹淨......
崔黛歸突然有一絲明白了顧晏的話。
這并非癫狂可怖,而是絕望。
對這個不公世道深深的絕望。
她心頭歎息一聲,擡眸看一眼院子裡,那株海棠花樹又迎來了它的看花人。
陸徽之靜靜站在那裡,擡手間,忽有一群五彩的蝴蝶從他衣袖間飛出。
蝴蝶在他紫金繡雲紋的袖袍間徘徊,又落在海棠花枝上。
滿園賓客暢飲,觥籌交錯間,無人注意這片角落,唯有崔黛歸的目光如這滿園的燭火,泛着溫暖的光。
此間一人,唯此一人。
陸徽之似有所覺,擡眸看來,卻見是崔黛歸。
他微微一怔,那個在心中懷揣許久的問題一瞬浮上嘴邊。
但最終,隔着海棠花枝,他隻是對她淡淡一笑,轉身回了席上。
他面上從容如常,然而那隐在袖中的手卻不自覺攥緊。
崔黛歸回以一笑,看着這群蝴蝶飛過海棠,悠悠入殿。
而後殿内一聲驚呼。
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了長公主肩頭。
那裡,正歇着一隻青色的蝴蝶,蝶翅輕輕扇動,靈動翩然,卻始終不曾飛走。
在這燈火通明的大殿中,一切都是金尊玉貴,隻有這隻蝶,顯得那麼夢幻。
“母妃,母妃!是母妃來看我了!”
長公主陡然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喊。
她哭得像個孩子,“太後娘娘,這是母妃想我們了,回來看我們了......”
話語間飽含思念,聽者無不動容。
饒是太後,也愣愣看着她肩上的蝴蝶,說不出話來。
席間之人看着這一幕心思各異。
短暫的寂靜過後,卻是多了許多喟歎之聲。
“恭太妃娘娘追封貴妃,這是感念陛下恩德,特來謝恩呐!”
“皇上恩澤四方,太後娘娘懿德慈厚,才有這太妃顯靈,化蝶回報之吉兆啊!他日史官青筆,必成我朝佳話!”
“臣妾聽聞太妃在時溫和敦厚,同太後娘娘情誼深厚,如今這是放不下太後娘娘,回來一睹故人風采啊。”
“陛下此舉福澤前朝後宮,臣妾等銘感于心,伏願陛下萬歲、太後娘娘千歲!”
......
殿内恭維聲此起彼伏,頗有錦繡山河聖君明主千秋萬代之象。
唯有長公主斂目垂淚,低頭不語。
她的目光掃過腰上系着的香囊,輕輕阖上。
今日她的衣裳用百蜜香熏過,她腰間佩戴的,也是百蜜香。
崔黛歸說,此香香氣淡遠持久,最能吸引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