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氣氛高漲,衆人齊呼萬歲之時,她才身形微微一動,将肩頭那隻蝴蝶驚走。
然而下一瞬,那蝴蝶竟在衆人目光中轉過一圈,悠悠落在太後膝前!
這一落,便是先前假意奉承之人,都不由心中驚奇。
這......當真是太妃顯靈?!
太後的面色變得激動而恍惚,她那副威儀凜然的架子終于露出一絲破綻。
昔日之事一瞬湧入腦中,争先搶後地上演着,直至定格在最後那一幕——
恭妃死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将年僅十歲的李襄兒托付給她。
那張纏綿病榻蒼白虛弱的臉漸漸同眼前的這隻蝴蝶交疊在一起。
恭妃她生前最愛穿的......便是這青色。
“宜姐姐......”
她顫巍巍喊出來,雙手卻是朝着身旁的嬷嬷宮女摸去,極力退避着什麼。
直到雙手都被人緊緊摻扶住,她急速跳動的心髒才漸漸平靜。
“端成。”她緊繃着微微向後仰,以一種小心而不失強勢的口吻說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如何?”
長公主聽到此話,卻不想順着她說下去,一個勁地捏着帕子啜泣。
“......端成?”太後心中凜凜,卻不敢在這輕輕一捏就能捏死的蝴蝶面前發怒,反而輕聲喚道,“襄兒,你母妃惦念着這裡的事,你哭做什麼?豈非令她在天上也不安心?”
“太後娘娘......”
長公主終于擡起臉來,“實不相瞞,母妃前幾日就常入我夢中,面色憂慮似有心事訴說......是女兒不孝啊母妃,因區區婚姻小事累得——”
“不就是驸馬麼?”太後白着臉打斷她,“哀家另賜你一座宅院,同那驸馬分開些也就是了!”
長公主聞言一頓,泣道:“太後恩典端成感激不盡,隻是母妃夢中說挂念我,又言及太後,要我将這枚金簪交給太後,醒來時果然手中握有這金簪......”
她從袖中拿出金簪,太後見到後陡然一顫,打翻桌上杯盞。
殿内哐當一片,而後是死般的寂靜。
太後醜态畢露,皇帝面色陰郁,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
到了此時,便是再蠢的人,也看出不對來。
太後臉色慘白無比,那枚金簪、那枚金簪......她便是用那枚金簪毒死恭妃的!
并且,到了此刻,膝上該死的蝴蝶竟還未飛走!
什麼吉兆?這是恭妃來索命了!
她一瞬喘不過氣來,卻聽長公主揚聲說道:“母妃若在世,必不願看到端成如此苦于婚姻,更不願天下女子皆如端成這般受丈夫責打蹉跎!端成懇求太後,祛除惡習,懲治惡人,救吾輩于水火,開百年之先河!”
“當今律法,妻毆夫,無論丈夫是否受傷都要徒刑一年,如若丈夫受傷,對妻子量刑更要比普通鬥毆者加重三等。然而丈夫毆傷妻子,卻是減二等,即便打死妻子,也不過報個暴斃了事!請太後為天下降懿旨,修改律法,無論夫妻、無論男女,刑法于毆人者,一視同仁!”
長公主說完,伏跪于地,顫聲道:“端成所願便是母妃所願!端成事了,母妃在天之靈才能安息!”
那支金簪被她高高舉過頭頂,亦舉成了太後眼中勾魂的鐵索。
她嘴唇顫抖,坐在權力巅峰這麼多年,從未有此刻的恐懼。
乃至于不敢去拂開蝴蝶,怕它夜半化作厲鬼。
隻能竭力讓自己鎮定起來,小心地問:“端、端成此話......當真?”
“母妃夢中言語,最是放心不下我,若見我如今受太後如此照拂,必定安心。”
長公主說完深深看向太後,語氣铿锵,“太後厚德,為天下女子謀福祉,端成身無長物,願以母妃舊物,進獻太後!”
這樣一番旁人聽來漏洞百出的話,卻是令太後松了口氣。
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她既願将這支簪子雙手奉上,從前舊事便真正塵埃落定,再不會有人能拿着這簪子做文章。
膝上的蝴蝶恰在此時飛走,徑直朝殿外飛去。
太後的心于是愈發定下來,張了張口,朝一旁冷眼看了許久的嘉帝問道:“這律法......可能改一改?”
嘉帝心内嗤了一聲,什麼律法?什麼刑法?天下律法自當天子說了算!
不過既然有人提了,他自然樂得改。既能讓這群朝臣忙起來,又能借此好好整治底下人一番,何樂而不為?
于是道:“端成此話有些道理,這律法是得好好修一修。”
此話一出,殿内所有人再看長公主時目光便不一樣了。
或許,是他們錯估了端成長公主對皇上、太後影響。
而殿外不知怎麼聽到此事,卻有兩個禦史台的官員醉醺醺地發了瘋般嚷着要見嘉帝。
口稱有事要奏,看那神情語氣,無非又是指責嘉帝斷袖分桃的陳詞濫調。
門口的羽林衛自然要攔,可崔黛歸卻想着,長公主此刻正需人來添一把火——
雖則她本意是長公主借恭妃化蝶重提當年恭妃對太後母子的情誼,讓太後和皇帝不得不在文武百官面前給長公主一個交代,乃至日後哪怕做個樣子也要優待長公主。
眼下長公主所行雖出乎意料,卻也令崔黛歸愈發敬佩。
于是她故意“唉喲”一聲,捂住肚子蹲在地上,驚得周圍人都往這邊來。
那攔人的羽林衛隻是往這邊看一眼的功夫,就被其中一個禦史闖進了殿。
“微臣拜見陛下!拜見太後娘娘!”許是知曉裡面後妃居多,他堪堪在門口處跪下,大聲疾呼,“今日恭太妃化蝶回宮實乃吉兆,然而自古明君以社稷為重......”
自打他進來,嘉帝和太後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卻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揮退羽林衛,以免落下個苛待言官的名聲,同時暗暗期許他識相些。
然而這禦史像是不要命的般,繼續道:“廣納有德之妃延綿後嗣此乃君王之重任,若與那奸宦之人為伍,行那背德判道的——”
話未說完,長公主卻悍然打斷,“多謝禦史美言,本宮母妃在天有靈必定感念陛下恩德。”
她笑了下,湊趣兒般問道:“太後娘娘方才賜下宅院,端成還不知是那座呢?想來太後的宅院自然是好的,等哪天端成收拾好了,定要迎太後出宮遊玩一番!”
長公主轉移話題,太後自然從善如流。
她稍稍思索,便忍痛将城南那座存在最久也是最大的園子擡了出來,笑道:“正好這位禦史在,哀家要賞給端成的宅院名叫玉春苑,可是有些典故的。便由禦史替大家講個一二。”
禦史愣在原地,似乎還想繼續方才的話題。
然而他傻後妃卻不傻。
崔皇貴妃是後妃中第一人,此時帶頭笑道:“太後所言正是,臣妾們也好奇得緊呢!禦史大人博學廣聞,不會不知道這玉春苑的故事罷?”
其他人自然紛紛附和,你一言我一語将那禦史架了起來,偏偏場面卻又顯得和樂融融。
禦史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張了張口,卻是跪在地上,将那玉春苑講得繪聲繪色起來。
殿外的崔黛歸終于放下心來,在宮女的攙扶下往園子邊上退去。
等走到那株海棠花樹時,她卻停了腳步,隻說肚子好些了将那宮女支走。
正朝官員宴席那邊張望着,卻聽身後一道溫潤的聲音,“崔姑娘。”
她蓦然回首,陸徽之正站在昏黃的燈籠之下,含笑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