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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東時間二十三時半。
曼哈頓的總統套房裡剛熄了燈,漆黑夜色正吞噬着清醒意識,被擱在一旁的手機卻突然發了瘋地敲打起床頭櫃來,發出刺耳噪音,微弱亮光在黑暗裡格外醒目。
嘚嘚嘚。嘚嘚嘚。
來電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精神可佳。
等不到對方先放棄,裴青岩隻能認命地先投降,被煩躁與疑惑推搡着起身。
這是他少有人知的私人号碼,夜半來電已很不同尋常,而電話來自一個陌生的國内座機就更加意外了。
“裴青岩裴總,是嗎?這裡是港城證券交易所。看到新聞報道了嗎?離下午一點開盤還有半小時,希望您能趕緊決策一下,要麼澄清,要麼申請停牌。”
接通瞬間,一個銳利女聲立刻響起,似冷冽刀鋒劃破這靜谧的夜。
“抱歉,我沒明白——”
“裴總,今天上午市場瘋傳青山制藥的QS-011能夠治療西非大流行的新病毒,公司股價在早盤已經漲超30%。這意味着大量投資者被消息誤導,市場已經過度反應,甚至可能存在股價操縱與惡意炒作。對此,我們會進一步調查,現在有更要緊的事。”
電話裡傳來的每一個字都精準鋒利,在困倦拉扯着意識渙散之際,如同針尖刺進皮下肌膚,強行喚起他的清醒。
于是,裴青岩不得不亮起一盞頂燈。
“裴總,根據規則,如市場存在不實報道,聯交所有權向上市公司發出查詢,公司應當及時回應,并根據要求發布公告。但我竟無法聯系上你們公司任何一位負責人——這個晚點請您再解釋——現在我想确認,你們是選擇澄清,還是停牌?”
“這位小姐,我現在在紐約,這會還是夜裡——”
“裴總!證券市場的交易時間不會按你的手表來走。”
女聲陡然擡高了音量,語速也更快,全然無愧于這深更半夜的驚擾,甚至幹脆把他從酒店長廊拽到硝煙戰場,瞄準鏡的十字準星筆直對向他。
“您的員工已經拟好澄清公告,主要三點:一是藥理機制存疑,二是針對新病毒尚未進行臨床驗證;三是前期試驗證明QS-011存在嚴重肝毒性,已終止研發。現在勞煩您立刻去看下文件。若有修改請在開盤前改好發出,未發出就默認停牌,您同意嗎?”
“QS-011到底是否存在嚴重肝毒性還沒被證明。”裴青岩下意識地反駁。
語畢,才蓦然察覺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跟随了她的思路,以至不該講的話都脫口而出。這下,是真被注射了一劑最強效的清醒劑,徹底驅散了昏沉困意。
他聽懂這深夜來電的緣由了。
在面前的這一扇門之後,顧源,他的副手,也是青山制藥負責證券市場工作的公司秘書,大概率還在酒醉沉酣,連他按門鈴都未見應答,更不必指望任何來電響鈴會有回音,聯交所這才找到了他。
“是。還沒證明。”女聲似有怔忡,極輕地應了一聲,旋即又轉回重點:“但青山是不是終止研發了,是不是不會重啟了?如果是,您公司有義務和投資者說清楚。隻有二十分鐘了,麻煩盡快。”
“好。我們澄清。那您能先挂電話嗎?不然我沒辦法處理。”
被這樣無厘頭的垃圾傳聞打斷來之不易的休息時刻,饒是涵養極佳的裴青岩,也不免心煩地嗆了一句。
結果,對方比他更不耐煩,聽完半句回音也無,直接挂斷了電話。
嘟—嘟—嘟。
裴青岩站在顧源房門前,挑起眉梢,看了眼被挂斷的手機,又看了眼久按無應的門鈴,歎了口氣,再次認命地屈尊親自來處理這樁無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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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說的一樣。
國内已是沸反盈天,官媒小報全是「新發現:QS-011有望治愈西非病毒」「青山制藥QS-011,西非病患的希望?」之類捕風捉影的報道。這個市場隻要利益誘惑夠大,再離譜的消息,衆口爍金也能成真,連他的工作号碼上竟也有業内朋友來問。
但除了她,再沒人敢為這事找到他的私人号碼,也不知她從哪來的号碼。
好在這事不麻煩。
畢竟,公司證券部已按照她的意思寫好澄清說明,他的任務不過是履行一個被架空的總裁職責,指導員工改幾處措辭,再簽上自己的名字,趕在開盤前最後五分鐘提醒投資者理性投資。
都不必等到顧源開門,已搞定一切。
離開前,裴青岩低頭看了最後一眼手機上的交易軟件,青山制藥的股價正在一路急轉下行,「青山制藥緊急澄清」「青山制藥午後跳水」「青山制藥有崩盤風險」的簡訊亦在快速刷新——
這就是他飛了十幾個小時又辛苦忙碌了十幾個小時好不容易躺下還被叫醒處理荒謬傳聞的工作成果。
夜半三更,他到底為什麼?
實在是,鬼使神差。
實在是,匪夷所思。
裴青岩緊抿起唇,心頭的煩悶不爽實在揮之不去,想想停下了回房的步伐,轉身又按了下門鈴。
出乎意料——
這一次,不僅門開了,更有命運般的手機鈴聲響起,依舊是那一則座機号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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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所有來電都是一段單向奔赴的電波,消散于沉默,還是被應答,隻在于聽筒另一端是否有人樂意按下接聽按鈕。
裴青岩想,他應該警告下她不要再深夜打擾。
很合理地,他再次選擇接聽了她。
而這一次,女聲在耳邊愉悅響起。
“裴總,方才想必打擾到您了。聽聞您在紐約,那更是深夜叨擾了,抱歉抱歉。不過投資者們都是真金白銀在買股票,要糾正信息偏差,實在等不到紐約太陽升起。”
音調不再冷冽,語速也少了急迫,他後知後覺到,這是再甜美不過的一道聲線,似蜂蜜拌進牛奶,似燭光親吻玫瑰。
但若非說有什麼魔法,不過是把賠禮說得更動聽些,連真誠都半點未多。
裴青岩當然不會被這點小把戲迷惑,賠禮道歉本就是應該的,隻冷然道:
“沒關系。這是我的私人号碼,還望您以後勿要再打擾。”
“裴總,我正要提醒您。青山制藥作為在聯交所上市的公司,依規應當保持聯絡暢通,包括提供一個屬于您的、真實的、随時可聯絡的号碼。這很重要,适才無法聯系到您,讓情況變得非常棘手,如果不能及時澄清,會對交易秩序造成嚴重擾亂。”
玫瑰般的嗓音頓時褪去了柔軟花瓣,隻餘堅銳荊棘直直刺進心髒,全無畏懼地一往無前,瞬間翻轉棋局。
輸家總會給自己找理由,他忽而想,絕不動搖的堅定,永遠是值得尊敬的品質。
也許奧秘藏在這裡。
明明是指責的話,可他會樂意去聽玫瑰把每個音節都刻寫得清晰分明。
這世間的對與錯,本就該如此簡潔。
轉瞬間,裴青岩多了許多耐心,無端好奇起這聲音的變幻來,遂溫聲應道:
“抱歉。我稍後會請顧源去填報。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的呢。我聽傳聞說,這則虛假消息來自貴公司的顧總,一個胡說八道還在緊急時刻失聯的公司秘書,也想建議您再考慮下是否合适繼續聘任。”
聲音又變了,更加輕快,恰似牛奶裡浮起冰塊,自有一股行事無忌的輕盈自在,明知不當講,卻偏要去講。難以想象,前一句言辭嚴謹到密不透風的也是她。
裴青岩有些意外,卻也很鐘意這一次的變幻,緩緩抿起唇邊笑意,沉吟道:
“我會考慮。但可能性不高。”
“那麼裴總,第三點就是,或許有必要請您來交易所當面談一談,晚些可能會給您發個約談函,請您記得查收,謝謝。”
玫瑰花束剛在腦海裡挾着匕首刺來,電話就被突兀挂斷,剝奪一切反擊機會,令他隻能舉着耳畔電話,把視線落向門内。
酣夢初醒的顧源,正呆站在那。
顧源心虛極了,從手機滿屏的新聞短訊中尴尬擡起睡眼,牙疼似地問他;
“聯交所?說什麼了?”
“沒什麼,說要約談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