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岩垂眸多看了一眼來電記錄,唇畔掠過似笑非笑的弧度,擡頭恰聞到顧源未散的渾濁酒氣,立時闆起臉冷聲道:
“還有,她建議我開掉你。”
“嗯?她是誰?”
“不知道,她沒告訴我名字。”
“女生?聲音是不是挺溫柔?岑嶼?”顧源觍然笑笑,竭力補救:“聯交所一般是派她對接,是她就應該問題不大。她很講理,我可以去溝通。”
“嗯。是很溫柔。”
裴青岩的關注點卻在别處,他低垂下頭在唇齒間摩挲出個似有若無的音節,才撩起眼冷冰冰對顧源道:
“抓緊回複重要的未接來電和信息,新聞輿情也要盡快處理,注意别讓QS-011的事被再翻出來胡說八道。既然醒了,我猜,你今晚是不必再睡了。”
“沒問題。聯交所那邊我會去善後,不會讓你屈駕去被訓話的。”顧源無奈地聳了聳肩,點頭應下。
裴青岩已轉身走出幾步,聽到這句又倏爾回頭,在亮如白晝的酒店長廊裡,眼角噙着興味,揚聲對顧源道:
“不必。我們有錯在先,自然應該配合她的約談工作。”
很好奇,這嗓音的主人是什麼模樣。
很期待,去見一見帶刺行禮的玫瑰。
*
裴青岩期待的約談,一直沒能等來。
盡管他多分了心思去留意,但那一個座機号碼再沒亮起過,每次視線落向漆黑屏幕時,他都不免懷疑是不是自己那晚把話說得太冷漠,讓她怯步。
可那分明不是會膽怯的聲音。
最後,還是顧源敲了他辦公室的門,帶來那晚深夜來電的尾聲:
“Ethan,聯交所邀請你下周二去參加個咨詢會議,主題是讨論放寬創新科技公司的上市條件。”
“沒時間,幫我拒了。”裴青岩正伏案工作,頭也不擡地拒絕,他從來不費心去給别人添光。
“岑老師邀請的。還記得嗎?在紐約那次,她說要約談你。”顧源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按了幾下手機擱到桌上,調侃道:“将功贖罪的機會來了。”
手機揚聲器裡響起那晚的甜美聲線。
他一聽,就認得出來。
“顧總下午好呀,上次不是約了你們裴總來聯交所當面溝通下嗎?我們下周有個咨詢會議,如果裴總願意出席的話,正好也省得再給您發個約談函了?”
怎麼會是如此淺薄至極的威逼利誘,沒了冰塊碰撞,糖漿黏稠,再甜也膩味。
盯着這平平無奇的手機,裴青岩緊皺起眉來,心間反複揣測描摹過的清麗畫像又一次被橡皮擦狠狠抹去,連輪廓都模糊。
他一直以為,即使再甜美,這終是一道法不容情的聲音。當然,傲骨嶙峋或者甯折不彎的形容也都很合襯。
此刻卻不得不懷疑,她的那些話究竟有幾句真心,那些玫瑰牛奶與蜜糖,那些荊棘冰塊與匕首,莫非隻是他多想,于她隻是信手拈來的戲法,其實根本沒在意過。
裴青岩眸光逐漸沉黯,握筆的手頓在空中許久,半晌方才斂睑道:
“好。那我們去一趟。”
見到她,方知期許是否被辜負。
見到她,方可警醒自己勿再輕率識人。
*
見到她,是在一個春寒陡峭的三月天。
聯交所的安保向來嚴格。
黑色勞斯萊斯駛入樓前噴泉廣場後開始排隊等待安檢,車速放緩。
裴青岩從報表裡擡起頭,向外看去。
這一天陽光格外明媚,聯交所百年大樓被繪上光暈,恰好遮去大理石門柱的風霜痕迹,連正義女神的浮雕也神氣起來,更見氣勢淩人,無論多少年過去,這始終是一個國家龐大金融系統的心髒所在。
可惜,落在他的眼裡,再恢宏也黯淡,惟一道身影,與光同在。
一個女生等在樓前。
微鬈長發擁裹纖細肩背,燦爛晨光暈染沉靜面龐,堅韌笃定與天真無瑕的氣質,分明沖突,卻被溫柔奇異地中和着。
和來電一樣,是帶刺行禮的玫瑰。
生平第一次,美有了具象化認知。
他一直沒忘記過那一道聲音。
也可能難忘記這一眼了。
因為隻一眼,沉寂心緒就被喚醒,咚咚叩着胸口,報複般地狂卷蔓延,胡亂撞擊得心髒都痛。
一恍幾個世紀。
裴青岩再回過神時,已是下了車随顧源往樓前去,耳畔全是顧源在嘀咕:
“……上次我隻是分析了下QS-011的分子結構特征,就被一個基金研究員在斷章取義胡編亂造了,我和岑老師也解釋了……”
神經回路中斷,一句也聽不進大腦。
隻看得見,那道身影正向他們走來,笑容明媚,宛如初遇,他尚在疑心那通深夜來電隻是他一人的獨家記憶,她已是利落大方地向他伸出了右手:
“裴總歡迎!聯交所岑嶼,Seren。”
“岑小姐,您好。”
裴青岩掩去眸中情緒波瀾,面色冷峻依舊,右臂稍擡,虛握了握她的手,紳士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
目光一沾即離,大腦卻記得分明。
他握的,是一隻纖細修長的手,腕骨瘦到突出,卻散着溫潤熱意,手腕指節間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戒指或飾品的痕迹。
隻有骨骼線條,反而顯出力量來。
岑嶼問過好,笑盈盈地轉身引路。
足以确定,她是真不在意,無所謂說服他,無所謂得罪他,也無所謂忘記他。
縱使那天她千方百計聯系了無數人去問他的私人号碼,試了一切可能,也絕非有多在意,或許正因她全不在意,才敢不記後果地随心行事,隻要是對,便去做了。
隻有自己,陷入一場自導自演的幻覺。
裴青岩停在原地,未随她前行,眸色晦暗地望着她背影,莫名問道:
“岑小姐,既然說了要約談,為何又要爽約。”
他聽到,自己近乎冒失地猝然發問。
也聽到,愛神之箭離弦中靶的聲音。
話落,前方款步而行的身影頓了下,岑嶼轉身,微蹙起眉來看向他,一雙清亮眼眸裡寫滿不解:
“裴總,您填了個人号碼,顧總認過錯道過歉,交易調查結果也顯示那天隻是個意外。既然約談目的都已達成,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難道,他以為的威逼利誘也是幻覺嗎。
他今天來或不來,她似乎根本不在意。
她真的,隻是不想費力寫個約談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