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的潛意識在排斥他,才會遲遲拖着不去處理,但是,沒有任何理由地去輕慢,終歸是無禮。
岑嶼輕歎了口氣。
翻開手機,編輯了一段中規中矩的問好發了過去。
岑嶼 Seren:
「裴總您好!聯交所岑嶼,感謝您撥冗席今天的咨詢會議,幸會!」
隻望這句平淡問好,能收束他與她之間的所有意外。
她挽起頭發,垂首看向筆電,在餘光的鏡影朦胧裡,裴青岩掃了一眼手機就擱在了一旁,再無回音。
幸會嗎。
芸芸衆生,多少相遇可稱為「幸」呢。
過路人就好。
*
恰在會後幾分鐘,瓢潑大雨匆匆落下。
一時間,聯交所樓前排起車隊長龍。岑嶼陪着裴青岩一行站在門前快十分鐘了,所有安全話題都快聊完,那輛勞斯萊斯還遙遙等在隊尾。
裴青岩抿緊了薄唇,許久未有言語,隻一味沉着眸色,看她與顧源熱絡閑聊,聽他們講些沒意義的廢話。
“沒想到一會兒功夫雨下這麼大。”
“快清明了,這時節總要下雨的。”
“岑老師喝茶嗎?前陣子得了不錯的明前龍井,口味極清,很值得一品。”
“您客氣啦。好意心領了,我是品不來茶的,喝着都一樣。”
岑嶼從來沒應酬得這麼煩心過,職業微笑都快挂不住,實在太明顯了,裴青岩凝望着她的那一道視線,強烈到令她已經無法再忽視。
那并不是輕浮放肆的目光。
她見過某些自诩成功人士的男性如何打量女性,與這是絕然不同的。
這目光是深沉的内斂的,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湖泊,強勢到極緻,卻依舊克制,也因而束縛了她,令她無法去指責他冒犯無禮。
他沒有任何越界。
隻會顯得她在無理取鬧。
在裴青岩捉摸不定的态度前,岑嶼本就不多的社交耐心快速售罄,幹脆送客:
“兩位,看着還得等一會兒。咱們接下來還有行程安排不?要麼我去前台拿把傘送咱們過去?”
“不麻煩——”顧源很客氣。
“好。勞煩了。”裴青岩不客氣。
岑嶼笑意不減,轉身從前台取來兩把長柄黑傘,遞了一把給顧源,又快走幾步到門外,手腕輕抖,利落撐開傘。
她手腕纖細,傘卻握得極穩。
在蒼茫雨落的陰沉天色裡悠悠轉身,一雙杏眸氤如煙雨,笑顔卻如破雲霞光:
“裴總,我送您?”
隻五個字,玫瑰嗓音絢爛至極。
“我來。”
裴青岩向她大步走來,徑直握上她手中傘柄,手臂稍轉,已将她遮于傘下,低沉聲音和傘外雨滴一起落下。
心跳躍起一拍。
岑嶼垂眸,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兩人靠得近了,她才察覺自己一米七的身高,也不過剛及他的下颌。若她撐傘,傘面怕是會擦着他發頂,的确不妥。
所以這樣同撐一柄傘,也很合理吧。
“岑小姐,不妨靠近些。”
漫天水氣讓這人聲音都溫潤許多。
似乎也不再那麼傲慢得惹人讨厭了。
但是,她不敢擡頭細看他的眉眼是否亦有溫柔,她也不應當想要知曉。
傘下距離太近。
她的肩膀與他的手臂幾乎緊密相貼,即使隔着衣物,來自陌生男性的灼熱體溫與力量,也強勢得不容忽視。
腦海裡,一時間警報聲四起。
“嗯。您也别淋着。”
岑嶼輕聲應道,看似小心翼翼在雨裡邁步,怕濺着水,但每一步又是極精準地往傘外讓了些距離。
裴青岩看着女生漸遠的肩膀,無奈卻不敢再說什麼,唯恐令她躲得更遠。
見她右肩處被雨水浸濕,依稀透出小巧肩峰,隻得把雨傘又側了側。
兩人一路再無話。
短短數十米,仿佛走過一整個雨季。
直到司機匆匆取了傘下車來接,岑嶼才又得以接回這柄傘。
她擺手笑道不客氣,依然是牛奶般甜潤的聲音,卻令傘檐恰恰遮住裴青岩落下的視線,在漫天雨簾間不聲不響劃出兩片天地,隻允他窺見一抹小巧下巴。
裴青岩再生澀遲鈍,也看得明白她對他有多避之不及,一時也起了氣性,因而眸光趨冷,隻禮貌緻謝:
“多謝。雨天路滑,路上小心。”
說罷,就和剛趕來的顧源一起轉身而去,司機早已恭敬地打開車門。
岑嶼捏着傘柄目送。
這傘柄上還殘留着他掌心的溫度,不得不說有幾分燙手。
裴青岩神色淡漠地坐進後座,一點沒被勞斯萊斯過分華麗精緻的車飾壓住,反而是相得益彰。
這樣得天獨厚的英俊貴氣,是個女生都會心動吧。
車門合上,車窗也沒再落下。
岑嶼決定忘記這場雨。
就如同忘記那次深夜電話。
*
“Seren,今天來開會的那位裴總,多大年紀呀?好年輕的,而且真的好帥啊。”
辦公室裡大家忙完正熱鬧着,同事王雅堇一見岑嶼進門就迎了過來,瞥見她沾了雨的衣擺,順手抽了兩張紙巾遞來。
“心動了?”岑嶼笑着接過,也不懂自己怎麼就好事地問了這句。
“Gloria,找Seren要個聯系方式,喜歡就勇敢去追。”旁的同事也跟着起哄。
“得了吧。這樣的神仙人物,可遠觀不可亵玩焉。”王雅堇頭搖得比撥浪鼓都快:“我老媽要知道了,怕是得給我趕緊再塞幾場相親。
“Gloria,你天天相親聯誼的,到底想找個什麼類型。”
辦公室的周經話題又一次恰到好處地被開啟。
岑嶼彎起唇角來。
關于這個問題,王雅堇能編出一千零一個回答,她都聽過。
記得最清楚的,是新年前大家在居酒屋聚餐,王雅堇喝醉了,舉着一大杯綿密泡沫的生啤,口齒都含糊不清,還要拉着她指點人生迷津:
“不求結果才最快樂。”
“我有錢有閑,一個人也過得富足充實,戀愛說到底也就圖個情緒價值,還不如Casual Dating的暧昧拉扯體驗感滿分。
“真搞不懂為什麼要進入一段Serious Relationship。”
岑嶼那天也喝到微醺,托腮望着王雅堇亮晶晶的眸子,笑容淺淺地與她碰杯。
這也是她的謎題。
一個有錢有閑有生活、精神富足且自洽的女性,在婚戀自由的時代裡,會被什麼樣的愛情俘獲。
雨中的一次心動,肯定不是答案。
畢竟,成年人是連心動都要列出公式算算收益率的。
精明如她們,早已學會将「心動」解構成一道經濟命題。估值泡沫、情緒損耗、機會成本、隐形負債在演算紙上閃着冷光。
還是算了吧。
路過幾段感情,談過幾次戀愛,經曆過幾場親密關系的通貨緊縮,誰還有興緻投資高風險的感情期貨。
不如喜歡一個明星一個紙片人,隔着屏幕的傾慕,是買一支看漲期權,成本和收益都好計算,即使付出大于回報,也永遠是可承受的虧損。
而去愛一個人的公式。
變量太多,糾纏太多,一個眼神就能引發蝴蝶效應。
那是她吃夠了苦頭也沒能學懂的混沌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