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也随她落向杯子,大腦卻在想着,如何能替代那個杯子,好換取她的眼裡有他。
“趙英,這行有些人喜歡捧他,就叫他「小藥神」。坊間傳聞,找他,一個新藥批件三百萬元,付款三個月内出貨。”
岑嶼随着話音,轉頭看他,目光灼灼。
“不過,Gray的消息不太準。最近問了下價,現在要七百萬一張了。”
裴青岩喜歡從她的瞳孔裡看見自己,似笑非笑地答着,隻是說及正事,聲音冷硬了些,更帶了幾分淡漠嘲諷。
“他憑什麼?”
“很多說法,有說他認識審評環節關鍵人物的,又說他是某位大佬私生子的。李聿暗示我們,直說他是現任衛生署一号人物的親戚小輩。”
“你查到的呢?”
“岑小姐,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後有哪些人。”
湯鍋徹底煮開了,熱氣氤氲。
裴青岩起身,拾起她的白瓷小碗,挑着她喜歡的食物分于她。
缭缭升起的熱霧裡,岑嶼卻感到脊背發涼,一顆心直直往下墜,問題千端萬緒,不知從何問起,也不敢細思深究,茫茫然間隻能抓住離她最近的那個。
“遠康,每年給泰科付的錢都上億,泰科轉出境的錢也有好幾千萬。他們……買了多少批件?那些批件的臨床數據是真實可靠的嗎?”
她的聲音艱澀,搭在桌面上的手指有些抖,牙關似乎緊咬着,下颌也緊緊繃起,仰頭望向他的眸子卻亮得驚人。
“岑小姐,不止付給泰科的這些,恐怕遠康的股份也不幹淨。至于數量,遠康每年的藥品批件可比青山要多得多。”
裴青岩又為她盛了一碗湯,輕輕擱在她面前,細緻耐心地與她講道:
“說實話,有這種辦法,已經沒必要去走踏踏實實做臨床等數據的路了。或者說,這個行當裡,走合規的路是要虧錢的。”
“那是藥。”
岑嶼沒動碗筷,隻固執盯着他,「藥」字咬得很重,眼裡有憤懑,但有更多祈求,仿佛在祈求他給一個她想要的答案。
裴青岩沒說話,安靜看她。
幾秒,岑嶼黯然移開了視線,無力感爬上心頭,眼底泛起些許薄涼荒誕,似歎似嘲地低聲道:
“……那是治病救人的藥啊。”
我們與惡的距離。
一堵牆壁,一通電話,一個念頭。
四海生平從來隻是表象,欲望貪念無處不在,滋生出惡意,藏在繁華市井的每個陰暗角落。
有人路過,未曾察覺。有人察覺,卻因為習慣或是恐懼,明哲保身,無動于衷。
*
一時無言。
隻餘湯鍋在兀自沸騰。
岑嶼用湯匙輕輕撥着碗裡湯水,心不在焉地舀了幾口嘗着,行止感官都是麻木的。
裴青岩見她心事重重,不意打擾,隻等她想透了想通了,于是尋隙喚來服務生,又往湯鍋裡涮了些新鮮食材。
熱氣蒸騰,食物的味道越發濃郁誘人。
岑嶼的舌尖卻嘗不出滋味。
她兀自想了一會,擱下湯匙,神色鄭重地問他。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在查遠康藥業的案子。而且,岑小姐,是你來問的。”
裴青岩也擱下筷子,他側過身來,一隻手臂屈肘撐在桌上,另一隻手穩穩地落在了她的椅背上。姿态強勢,暗含了保護意味。
視線對上,又碰撞着,誰也沒有讓。
“遠康的案子,是你在推動。”
“可以這麼說。前後兩次舉報都是我安排的,ICAC那邊也花了些力氣。但岑小姐你不是,我沒想到,你會被安排進這個局。”
“為什麼?打擊競争對手?”
“呵。岑小姐,我還不至于。”
裴青岩搖頭輕笑,見岑嶼問得疑惑,知她心裡實則信他,反有些許欣慰。
他飲了些酒,此刻看她的眼眸深邃裡帶了些許放肆醉意,情緒也不同人前時如神祇般遙遠,眼底更似有冷焰在燃。
她問的,是個好問題。
裴青岩微微俯身,眼底火焰燒得與她更近,面色卻冷肅得再沒有一絲笑。他屈指叩着桌闆,又似叩着她的心髒,沉聲質問:
“岑嶼,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希望青山「去做對的事」。我問你,你覺得這些假藥、劣藥、買賣批件、金錢賄賂,這些事對嗎?”
他目不轉瞬地看着她,幽深眸光攫取了她的全部視線,全部思緒。
岑嶼無法回答。
在他灼燒的目光下,無法回答。
她垂下眼皮,遮住眼底複雜情緒,冷聲漠然地對他陳述道:
“監察委隻能查财務造假。”
“我隻要泰科博遠的資金流水證據遞給ICAC。”
“那你已經達成目标了。”
岑嶼幹巴巴地回了一句。她決定不再理他,拾起筷子,本着決不浪費自己錢财的原則,努力再吃點。
裴青岩卻不放過她,直白眼神描摹着她側臉,話語間又開始有意誘她:“岑小姐,今晚你還有最後一個提問機會,要問嗎?”
啪。
岑嶼重重地把筷子擲在桌上。
她很有些惱火,她在生很多人很多事的氣,包括自己,完全不想再與裴青岩糾纏不休,索性嗆聲問他:“泰科博遠付給Genbio的錢,最後去哪了?”
裴青岩猜到她會生氣,會專挑自己答不上來的問。
可他想看的,正是她的憤怒。那樣鮮活又純淨的憤怒,隻一捧,就能濯清他于适才酒局間沾染的世俗罪惡氣息。
“還在查,海外賬戶有些麻煩。但有一個人,或許知道更多。”
他答得鎮定自若,面上幾乎不顯什麼情緒,唇畔弧度卻似有柔和。
岑嶼見他還在藏着鈎子,轉眸瞪着他,幹脆替他把話說完。
“——林臻東。你在跟蹤他嗎?”
“岑小姐,看來你們查得很深了。”
裴青岩眼底閃過一絲贊賞,也更拿定了幾分岑嶼的不甘心。
他心情不錯地笑了一笑,擡手為她續了一杯氣泡水,聲音如絲緞般惑人地滑過岑嶼的耳畔,盛情遞出邀請。
“岑小姐,監察委隻能查财務造假,但我們可以做更多。要不要,和我合作?”
“你還要做些什麼。”
岑嶼警惕地瞪着他,腦子裡飛快盤算着他的下一步計劃。她不覺得,這事還能和她扯上任何關系。
“我說了,剛剛是最後一個問題。”
“除非岑小姐答應合作。”
他唇畔笑意不減,亦是不退不讓地直視着她,眸色愈深,明晃晃的引誘已經不加掩飾。
岑嶼眉稍微挑。
現下,她猜不出事件全貌,也不知道他的全盤計劃。可這道題,她會答。
她認真地迎上他的視線,堅決而果斷地說出了拒絕。
“裴總,不必了。我有我的專業判斷,也有我的工作職責。談不上什麼合作不合作。”
說罷,岑嶼起身,借口去洗手間,暫時避一避他,也好緩口氣冷靜些。
*
手腕,卻突然被他一把攥住。
裴青岩的力道大得在白皙肌膚上立時壓出一片輕微紅痕,見她輕蹙起眉,又立時卸了些力,隻是仍是握着不放。
“岑小姐,這是你第二次拒絕我了。”
他仰起頭看她。
包廂裡那盞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燈墜在他的瞳孔裡,摔成劃傷人心的無數玻璃碎片。
岑嶼想掙開他的桎梏。
掙不開,他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着痕迹地加重,但眼眸裡卻仍是極盡溫柔,他執迷不悟地又問她。
“再有一次,是不是就能答應了?”
聲音輕柔得像羽毛。
突然明白,他不是問她,他也不要她回答,他隻是在向天父禱告,在向她祈求,禱告得卑微虔誠,祈求得小心翼翼。
岑嶼怕他這樣的眼神。
他是高高在上的國王,不應當卑微低頭祈求她的眷戀。
這愛意太沉重,太濃烈,也太不真實。
鬼使神差地。
岑嶼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