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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嶼去買了單,才回包廂。
銀行卡刷出的數字比預想低上不少,也不知是否有被餐廳特别照顧。
她不動聲色地坐回原處,低着頭,鬓邊碎發就垂下遮了幾分眉眼,刻意避了裴青岩的目光——那目光像塵封火山下熾熱奔湧的熔岩流,燃燒着,沉寂着,壓得她喘不過氣。
氣氛平靜得詭異。
岑嶼食欲本就寡,此刻又滿腹心事,提了筷子,也統共隻嘗了幾口,就放下了。
她擱筷,裴青岩也配合地停箸。
他擡手要按鈴喚服務生買單,岑嶼伸手攔過,與他搖頭。
方知她已結過賬。
裴青岩無奈抿起了唇,本意隻是玩笑,未曾想她不僅當真,付款動作還更快。
他側眸看了一眼腕間手表。
時針不聲不響地走到了十。
一日光陰再好也有盡頭。可誘她來見的機會僅此一次,就此放她走,實在不舍,盡力想着理由借口挽留她。
“左江現在不安全,但雅悅這裡我能保證。樓上有套間今晚空着,不如留在這,會更妥當些。”
“上次車費還沒付給你,可不好再欠錢了。”岑嶼起身拎起她的單肩挎包,把椅子推入,半開玩笑地道。
裴青岩隻好陪着她緩步往外走,想着如何開口能令她同意自己再同車送她一程。
話未出口。
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從門外長廊咚咚地傳了過來,厚實木門被猛地推開,一把灌了滿懷的冷風進來。
是顧源。
他扶着門,稍喘了口氣,冷厲地掃了一眼岑嶼,沉聲對裴青岩道:
“林臻東,死了。”
“從十八樓跳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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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前。
林臻東從他家宅的十八層樓樓頂跳了下來,摔成一個扁平的大字,鮮血湧了滿地,轟隆一聲被濃黑夜色吞沒。
顧源派去監視林臻東的私家偵探,第一時間傳來了訊息。
裴青岩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往前一步,下意識地把岑嶼護在了身後,眼神是厭惡到極緻的冰冷銳利。
“趙英的人動手了?”
“現場的人說不确定,但很可能,林臻東不像個會自殺的。”
“東西呢,找到了嗎?”
“沒有,有居民報警了,沒法進他家去搜。不過,我們一直盯着,除了他自己,最近沒人進出那房子。”
“鄧漪呢,現在在哪?”
“跟丢了。她下午照常去上瑜伽課,但六點上完課後一直沒回家。”
“找到她。各個出城通道也都盡量派人盯着。”
“好。已經安排在找了。”
他們的一問一答語速極快,氣氛緊張恍若置身戰場,機槍連射般地砰砰擊破一層又一層敵對僞裝。
岑嶼眉頭緊蹙,全神貫注地聽了個一字不落,但他們說的隐晦,思路跟得就有些吃力。
裴青岩又快速吩咐顧源了幾句,說完轉身安撫一樣地微弓了背低下頭顱,視線放到與她平齊的位置,偏着頭溫柔看她,唯有語氣更加嚴肅了些。
“岑小姐,我有急事要外出。出于安全考慮,建議你今晚還是留宿在這,陶老師我也會一并接來,好嗎?”
“你要去哪,我同你們一起。”
岑嶼的音量不大,語速不疾不徐,卻透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顧源歪了歪頭,向她望去。
女生的身影,被裴青岩擋了大半。
隻看得見小半張臉。眉眼依舊精緻,唇色很淡,襯得面容更加溫婉,隻嘴角微微下抿,透着一股冷靜堅韌的勁兒。
像極了一把等待出鞘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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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覺得,對于岑嶼來說,跟在他身邊比留在酒店更安全。
裴青岩并未反對。
他們換了一輛不起眼的普通轎車,顧源自覺坐到了副駕,裴青岩和岑嶼彎腰進了後排,聽着是要先往那位鄧漪的住處去。
裴青岩和顧源此時都很忙。
訊息電話不斷。
尤其是顧源,各路電話撥個沒停,大抵是心情也有些煩躁,順手就将車内空調的溫度轉到了二十度左右。
岑嶼的胳膊被吹得有些冷,又不好插話打擾,就用左手手心輕輕貼着另一側的肩頭處,既擋了風,也借了些手心的溫熱。
她拿着手機看新聞。顯然,一則跳樓事件還不足以登上頭條或者熱搜,但實時新聞裡已有短訊報道。
一些關鍵字眼跳出來。
——中年男性、跳樓自殺、裁員失業、妻離子散、當場死亡、疑似抑郁。
岑嶼擰眉。
事件發生尚不足半小時,警局都不一定到了現場,媒體就已經大展春秋筆法,給扣上了「中年失業抑郁自殺」的無聊概念,淪為平平無奇事不關己的社會新聞一條。
一條人命。
浏覽量甚至比不過「某某明星在機場逗狗」的标題新聞,評論更是一句也無。
她轉發給陶陶,手指在回複框上時停時頓,凝神斟酌着該如何說明情況,又該說到怎樣程度。
正沉思默想。
耳畔卻傳來裴青岩聲音,前半句尚在問她,後半句已是指令。
“冷嗎?空調溫度往上調些。”
岑嶼聞言擡眸,恰撞進他的關切。
他已略微傾身向她靠來,小臂僵在半空中,似是要做一個伸出的動作,被她茫然看了一眼,又悻悻地垂下收回。岑嶼想,他大概是想感受一下她的體溫,或者是想替她暖一暖手臂。
這一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已是尴尬,又有顧源與司機在旁,更是尴尬加倍。
岑嶼緊張地咽下口水,望着他,急中生智地找了個問題問他。
“鄧漪是誰?”
裴青岩的嘴角先是動了動,但又立刻緊抿成了一條筆直的線,冷峻面容上閃過一絲為難,似乎要仔細想想怎麼開口才妥當。
她以為自己莽撞問到了什麼不能說的機密,道歉的話已在唇畔,卻是顧源主動接了話茬。
“她是林臻東的情人。”
“林臻東三個月前,差不多是遠康剛被舉報的時候,就把老婆孩子送到國外了。之後,他來往過幾次的就是這個鄧漪。”
岑嶼聽罷,疑惑地瞥了眼裴青岩,如果隻是這樣,他方才又為何似有難言之隐。
裴青岩稍稍别開臉去。
岑嶼坐直了身子往前探了些,見機又把心頭疑惑翻出,直接問顧源道:
“為什麼他們要殺林臻東?”
“林臻東這個人,謹慎太過,立場不堅,也算是自作自受。”
顧源回頭瞟了他們一眼,答是答了,隻答得不詳不透,把解釋權讓給了裴青岩。
“岑小姐。我們查出來,遠康付給泰科的錢,分了兩條路走。”
“第一條路,直接通過Genbio出境給到背後大佬們。第二條路,經虛構的原料藥業務返給遠康做成利潤,擡高市值,提供更多股票收益。”
“他們不怕第二條路被查,畢竟頂多是遠康财務造假。怕的是,順藤摸瓜查到第一條路,查出背後人物,這才是斷了他們發财的生路。”
裴青岩講得言簡意赅,岑嶼邊聽邊輕輕點頭。她的心底猜測亦是如此。
“林臻東曾經負責泰科的财務,包括海外Genbio的賬目。”
“從行迹來看,他是個未雨綢缪、行事謹慎的人。剛有人向衛生署舉報遠康數據造假,他就把妻女送去了海外。遠康被調查期間,他甚至辭了财務職位,深居簡出。”
“這樣一個人,很可能留了帳外帳之類的證據。就算沒有,他也知道的太多了。”
“從趙英視角來看,林臻東卻是過于膽小怕事,立場搖擺不定,遇到大事不足以信賴,偏偏他又是最容易被追查到的線索。”
岑嶼想起自己下午托警局去查林臻東的情況,心下頓時一空,指尖掐進掌心。
“林臻東死了。一是,能斷了線索,萬一泰科的财務問題被質詢,都可以扣到他個人頭上。二是……”
裴青岩明知她已與此事牽涉過深,卻總想護着她,不願令她直面太多人心險惡,措辭就有些徘徊。